沈碧秋拘囚杨琼的这间小院处于祁山与景山之间,背靠河西峡谷,地势险峻,极为隐蔽,乃是母亲杨青青生前所建造的行苑之一。
当年,杨青青初拜江陵王,尚是少年得志,可谓一朝风物尽长安。孝宗皇帝杨希夷一生钟情于皇贵妃曾嘉子,因此爱屋及乌,对曾嘉子所出的这个皇长女亦极为看重,自小依照储君来培养。杨青青七、八岁时就跟随父皇出入朝堂,早朝时便侍立在父皇身侧,文韬武略皆由杨希夷亲自教授。杨希夷素以祖父太宗皇帝杨诺为范,在位二十余年里,励精图治,丝毫不敢懈怠,对皇长女更是寄予厚望。他毕生所愿无非开疆守土,不辱祖宗英灵,同时亦期翼着爱女青青能够青出于蓝,将来也能成为一代明君。
杨青青十二岁时册封为江陵王,开府纳士,富贵荣耀犹如烈火烹油一般。大清立有祖制,未有军功的皇子不能封王,杨希夷为了爱女却破了例,只说祖制乃是规定皇子而非皇女。于是,杨青青刚满十四岁,杨希夷就派人护送她远赴北疆巡边,以作历练。
巡视北防之期,杨青青与大清最大的劲敌渤海郡国有了正面的交锋,这使十四岁的少女终于明白了“纸上得来终觉浅”的道理。三年的时间让杨青青对自己将来要继承的帝国有了新的认识:大清并非她想象的那般固若金汤,帝国依然是处在漩涡之中,而渤海人便如虎视眈眈的豺狼,一直逡巡在关外,随时准备伺机南下。
那时节,杨青青和北疆守将欧阳长雄颇是意气相投,几番出生入死,同仇敌忾,遂而结为挚交。二人矢志收复燕云十六州,为了他日能抗击渤海铁骑,便在北固河直至西营一带开凿了多处暗道,修筑了多处据点,又布下层层消息埋伏,仿佛是一张密布的网,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然而,之后的风云变幻,祸起萧墙,却是始料未及。随之大厦覆倾,杨青青被迫和亲渤海,受尽凌/辱折磨而死,所诞下的一双稚儿亦零落天涯,欧阳长雄则是战死沙场,埋骨他乡,二人昔日的凌云壮志和豪情万丈便一同埋葬在了滚滚黄沙之下。
而今尚清楚知道这些机关的便只有沈眉而已,他既是杨青青当年的影卫,也是欧阳长雄后期最信任的副官,亦顺理成章地将这些机/密交给了沈碧秋。沈碧秋明白,假若沈眉知道自己将杨琼藏在母亲生前修筑的行苑之中,定然是失望之极。他到陈州来势为了布局,如今却为了杨琼将自己困在了局中,甚至将多年来的底牌都一张一张地亮了出来,这显然是非常危险的,稍有不慎,便是玩火自焚,粉身碎骨。
然而,如今,他除了孤注一掷,还能如何呢?
他将杨琼藏匿在此时便已经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杨琼,他志在必得,而复仇,亦是他毕生之愿。
命秦玉留在陈州,又假装北上向杨玲珑复命,谁又能想到沈碧秋玩了一遭金蝉脱壳的诡计呢?这些都是他临时作的决定,就连沈眉都尚且不知,沈碧秋不由暗笑,天下大乱又如何?生灵涂炭又如何?只要能复仇,他恨不得拉着全天下的人陪着他一起死!
是的,沈碧秋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留着自己的命只是为了仇恨而已。只是他自己也不曾想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心中竟还渐渐滋生了别的欲念——一份他曾今拥有却又不得不亲手捏碎的虚无缥缈的情爱……那些少年的情愫,犹如昙花一现,如今却更似镜花水月……
他有时看着被情蛊损伤了神智而对自己情意绵绵的杨琼,内心却是极为满足的。这些他亲手制造出来的虚假的情爱,如今却真真切切在他的眼前,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拥入怀中,至于将来如何,他根本不想考虑。他只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是由衷地快活的。
在沈碧秋二十多年的人生之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快活。当然,当年在京中与杨琼相处的那几年他亦是快活的,但是那时候他尚要小心翼翼,虚与委蛇,绝无眼下这般肆无忌惮。他当然知道沈眉一心所想,是希望自己能夺回曾经属于杨青青的一切,包括整个大清的江山,但是沈碧秋却觉得无趣,他只是渴望复仇,至于江山社稷落入谁人之手,他根本毫不在乎。
就在他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时,他突然收到了赫连哲木朗的密信,提醒了他这世上还有一个他所在乎的人。
何晏之落到了赫连哲木朗的手里。
沈碧秋异常的烦躁,他觉得自己这个孪生弟弟简直就是他命中的克星。他的每一步棋,最后都会被亲爱的弟弟搅局。然而,他一想到何晏之或许会死在哲木朗的手里,胸口就像是被剜去了一般痛。
他死死拽着哲木朗的密信,整个人都在颤抖。他这位三哥的来信只有寥寥数语,告诉沈碧秋,九弟浮舟如今在他营中养伤。但是沈碧秋哪里会不明白哲木朗的意思,无非是挟持何晏之要挟沈碧秋,叫他从此投鼠忌器,听命于哲木朗。
“赫连哲木朗……”沈碧秋几乎咬碎了牙齿,自言自语道,“……算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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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江有余领命前来时沈碧秋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端坐着不停地抿着茶。他看了一眼江有余淡淡道:“你派人立即去沈园,告诉我爹,马上杀了赫连无殊,将他的人头装在匣中送来。”
江有余惊讶至极,脱口道:“可是……可是咱们已经同赫连博格结盟,如今突然杀了无殊,不是自断后路吗?”
沈碧秋沉着脸慢慢转动着手中的茶杯:“这是我送给哲木朗的投名状。”他低低道,“……以表明……我从此追随他的决心……”
江有余瞪大了眼睛,拱手道:“大公子请三思,与赫连哲木朗合作有如与虎谋皮……”
“我知道。”沈碧秋打断了江有余的话,冷声道,“我自有主张,你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便是。”他站了起来,眉头微蹙,沉吟不语。他如何不知道赫连哲木朗的野心,他更知道自己在选择一条最危险的路,或许会死无葬身之地。但是,他又如何能不管何晏之的生死?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却无法不在乎孪生弟弟的性命。
沈碧秋的唇角不由地勾起一抹冷笑:赫连哲木朗,你果真十分了解我的软肋。
江有余垂手道了一声“是”。沈碧秋转而又道:“杨琼这几日又有些异常,他常常会梦见数年前被囚永巷的旧事。”他顿了顿,“我有些担心,他的记忆会渐渐恢复一些。”
江有余道:“他如今月份大了,蛊虫需要的养分亦几倍于往日,但是属下若是用了太重的毒,只怕他会受不住。”
沈碧秋一挑眉:“他会死?”
江有余道:“倒是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他会异常痛苦,时时刻刻被蛊毒折磨,只怕会生不如死。”他又道,“蛊毒亦会侵入他的神智,或许……”江有余神情复杂地看着沈碧秋,“或许待他产下胎儿,他极有可能真的成为一个痴傻之人。”
“痴傻?”沈碧秋突然笑了,“我倒不在乎他是否痴傻。”他走了过来,低声道,“无妨,你继续给他用毒便是。我只要他活着,生下孩子,从此乖乖地听我的话,任我摆布。其余的,我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