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琼醒来已经是三日之后的晌午了。
户外的日光透过薄薄的窗纱射了进来,泛了黄的床幔隐约透着一股薄薄的霉味。杨琼以手覆额,呆滞地躺在床上,恍惚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眩晕。一时之间,竟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仿佛做了一个长久的梦。
梦中光怪陆离,如婆娑幻影的人群围绕着他,或谄媚,或訾骂,或嘲讽……他愤怒地拔剑出鞘,眼前的纷乱芜杂瞬间如星星点点散去,唯剩下漆黑阴森的甬/道。他浑浑噩噩,一步一步朝前走去,一脚深,一脚浅,仿佛没有尽头,而他的心中却仍自傲地想着:这些都算得了甚么呢?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奈何得了自己?他仿佛看到母上一丝不苟地批阅着奏折,而幼小的自己正坐在她的怀中……母上回过头,冲自己温柔浅笑,又手把手地教自己写字读书……杨琼心中不由得一喜:对!母上!还有母上!她一直以来疼爱自己,绝不会弃他于不顾的,不是吗?
他于是朝那个光亮的幻影奔去,耳边响起的,模模糊糊是自己幼年时杨真真哄他睡觉时唱的童谣。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整个冰冷而阴沉的禁城之中,杨真真是唯一的一缕暖阳,照耀着他的童年,给予他零星的温暖。然而,陡然之间,腹部传来剧烈的疼痛让他感到战栗,五年多前汉阳楼中的绝望再一次卷土重来,那时,他被刘氏构陷,而唯一疼爱自己的母上亦不再相信自己……而如今,自己连引以为的武功亦成了镜花水月,不过是一只养了数十年的蛊,已然尘归尘、土归土……
母上……师父……还有,沈碧秋……
交叠的人影在脑海中翻腾着……
此生曾经最为信任的人,一个一个,不过是存在于自己幻想中的影子罢了……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冷汗淋漓,剧烈的动作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疼痛蔓延开来,让他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有人应声推门而入,他听到何晏之快步走到床前,扶住了自己的肩膀,柔声道:“子修,小心伤口。”
杨琼有些呆滞地看着何晏之,随之紧紧握着了对方的手,像是因溺水而濒死的人,死死攀着浮木。他缓缓回顾四周,这才看清楚,自己所在的这件斗室陈设简陋,连桌椅都不成套,于是问道:“这是何处?”
何晏之低声道:“这里是通州驿道上的一家客栈。”
杨琼点了点头,喃喃道:“已过了通州道么?”
何晏之道:“我怕追兵将至,便买了一辆马车,不舍昼夜赶了两天的路。”他细细摩挲着杨琼的手心,“段前辈诚不欺我,他说你三日后会醒,果然如此。”
杨琼轻轻咳了几声,双眉因为疼痛而微微蹙起,轻声道:“又是两位前辈救了我?”
何晏之道:“段公渡了些真气给你,护住了你的心脉,还给你敷了药。”他缓缓把杨琼放倒在榻上,“你还是躺着莫要起身,当心伤口崩裂。”他替杨琼掖了掖被角,“想要什么同我说便是。”
杨琼平躺着,又问道:“陈公和段公呢?”
何晏之道:“陈公说他们还有未尽之事,在山下便与我们分别了。”
杨琼默不作声,良久,方道:“你这一路走来都没有见什么追兵,想必是两位前辈设法将人引开了。”
何晏之一愣,终于笑了笑:“子修,果真是瞒不住你。”
杨琼看着何晏之,突然问道:“晏之,沈碧秋可曾同你讲过,你们同官家到底有何深仇大恨?”
何晏之的面色一僵,强笑道:“子修,你在疑心甚么?”
杨琼目不稍瞬地盯着何晏之,几乎将何晏之的所有细微的表情都看在了眼里。许久,幽幽说道:“陈公被鬼影阵所惑时,神志大乱,曾将你错认成高宗。”他的神情严肃起来,“我当时也有些诧异,现在仔细看看,晏之,你和沈碧秋二人,长得同高宗竟也有五六分的相似。”他抬起手,慢慢抚过何晏之的脸,若有所思,“尤其是这脸的轮廓,还有这下颌……竟同太和殿里高宗皇帝的画像,如出一辙……”
何晏之呆呆地看着杨琼,心中一时闪过无数个念头,竟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和沈碧秋的身世和盘托出。他欲言又止,脑海中影影绰绰的,却全都是沈碧秋的影子。他知道,自己若是将实情告诉了杨琼,对沈碧秋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陡然之间,何晏之发觉自己的内心竟还是向着沈碧秋的。纵使再厌恶那个人,但在生死存亡之际,他依然希望这个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能够无灾无难。
何晏之于是垂下头,低低道了一句:“我不知道。”他自小浪荡惯了,从来都是信口雌黄面不改色,如今却是惴惴不安,甚至不敢看杨琼的眼睛。
杨琼盯着他,良久,吐出了两个字:“是么?”他依然紧紧抓着何晏之的手,缓声道,“沈碧秋所谋之大,绝不会是为效忠于杨玲珑。”他长长的指甲抠进了何晏之的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晏之,你哥哥他,到底想做甚么呢?”
何晏之深吸了一口气,依旧摇了摇头,口中说的还是那四个字:“我不知道。”
杨琼的手一点点松了开来,终于放开了何晏之,垂落在身旁。他的双眼木然地看着满是尘灰的幔帐顶,幽幽道:“就算你知道,你也是不会说的。”他转过头冲何晏之一笑,灰白的头发衬着苍白的脸颊,尤为的憔悴支离,“他毕竟是你的哥哥呀。”
何晏之张了张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低低唤了一声“子修”。杨琼背过身去,闭着眼,道:“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我不强人所难,这件事,我决不会再问你。”他叹了一口气,“我大约是话说得多了,伤口又有些疼。”他的声音极低,“我想休息会儿,晏之,你出去吧。”
何晏之见杨琼下了逐客令,便再不做声,静默坐了片刻,悄然起身走了出去。杨琼听到房门虚掩的声音,才缓缓转过身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关闭的房门,咫尺之间,却如同隔着关山万里,眼中,竟不由自主地淌下泪来。他有些惊诧地用袖口胡乱擦拭着自己的眼泪,然而,泪水却无法遏制地不断涌出,心也像是被扼住了一般,喘不过起来。
他这才惊觉自己又一次陷入了柔情织就的罗网之中,让他不知不觉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以前是沈碧秋,如今是何晏之,那种如出一撤的温柔,叫他的设防逐渐土崩瓦解,如飞蛾投火般奋不顾身,犹如画地为牢,再难退步抽身。
多年之前,当他发觉沈碧秋另有所图时,却佯装不知,不愿深究,最终将自己送入了陷阱之中。而今,他依然如此,明明知晓何晏之有所隐瞒,竟也如当年一样,犹如掩耳盗铃。杨琼抬起手,灰白的长发散落在枕上,而今,自己再无当年的锐气,却仍然有着当年的天真。当年的杨琼尚有东山再起的可能,而今的自己却已是行将就木,唯有苟延残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