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令珊醉的不轻，趴在桌上呼呼睡了过去，嘴里还不停嘟囔着‘矮矬子’‘小人’。 这一睡再醒来时，人已经回到了宿舍自己的房间里。 何令珊匆匆洗了把脸就何令珍的办公室去，何令珍正和几个药商谈事情，她在外头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进去。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我本来想装醉的，怎么就真醉了？我没坏事吧？”
“没有。”
何令珍把刚签定的文件放进文件袋，递给她让她收起来。 何令珊安心的松了口气，踩着高跟鞋在他对面坐下，不解的问道，“不过我不明白，你今天这顿饭目的是什么？院长也不可能为了那点小事替我们出气，给韩科员教训。”
何令珍双手交叉搁在下巴处，微眯着眼睛，高深莫测的勾了勾唇。 “这个新院长是被贬到这个小县城来的，你说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何令珍不答反问，何令珊挑着眉梢想了想，“重新回去？”
“他之前在重庆卫生署任职，现在一下降到这个小小的卫生院，怎么可能甘心。要想重新出头就需要业绩，我今天是要提醒他我乃至我们药厂在医药业至关重要的地位。只要他明白这点，以后自然会对我们药厂多加照应，至于那些小鱼小虾也就不敢再造次。”
何令珊恍然大悟的竖起个大拇指，啧啧赞叹，“你这招釜底抽薪用的好，这下看韩科员还敢来找茬不。”
新年过后，学校开学，何令默家里却拮据的拿不出学费来，花姨娘和张氏做手工的工钱也勉强维持温饱，根本存不下钱，加上何令默腿伤还没好完，每天都要喝药，把最后的家底都掏干净了。 一家人已经够头疼，张氏娘家跟着又出了事，更是雪上加霜。 张氏地爹做坏了一辆马车，用出去没两天就散了架，还伤到了人，客人找上门索赔，张氏爹就把铺子抵押出去借了钱，现在钱还不上，铺子也被人抢走了。 一大家子人无处可去，只能找到张氏婆家。 花姨娘看着屋里的一大家子人，和院里大山的行李，差一点就绷不住大哭起来。 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张家都闷着脑袋说不出话，张氏爹懊恼的抓着脑袋，“我们出去找短工，总不至于饿肚子，只是……没地方住。”
“爹，你怎么这么糊涂……” 张氏胸口憋闷的厉害，用力捶着胸口，一下子蹲在地上，掩着脸啜泣起来。 一大家子人正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大爷推开门面的大门进来了，绕着地上的行李走进来，掩着鼻子，脸上挥之不去的嫌弃。 “和令默说一声，让他收拾东西跟我回老宅，别跟个孩子一样赌气。”
花姨娘瞧见大爷来就自动避回屋里去了，张氏抹着脸站起来，一动不动。 大爷板起脸骂了她一声，“怎么，真不把我当爹了，到死我都是你们的爹，快去！”
张氏这次没有像上次一样强硬的把大爷赶走，既是因为他们现在真遇到了难处，底气不足，也因为何令默回来了，家里的事自然该让他拿意见。 张氏进去传了个话，很快里面就传来何令默激动的怒骂声，尖锐决绝，“让他走，我家不欢迎他，以后都不许他进我家的门。”
“你这小兔崽子真要翻天了，敢和老子这么说话！”
大爷气的不轻，怒气冲冲就往屋里闯，结果迎面就被枕头砸了一脸，然后就是何令默冷漠、怨恨至极的脸，透着憔悴的苍白。 “我就算病死饿死，流落街头，也不想和你再有任何瓜葛。”
何令默决绝的让人惊叹，曾经有多懦弱，这一刻的反差就有多强烈，断腿的事无疑是他加重反感大爷的重要原因。 他断了一条腿，都是拜老宅的人所赐，拜他那个偏心眼的爹所赐。 何令默情绪激动，张氏担心他伤到自己，只能码着脸把大爷赶走了。 张家人着急的想要劝和，“毕竟是亲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令默现在这个情况需要更好的条件养伤，还有以后的日子要过，也不用闹成这样。”
大爷是可以挽救现在困局的及时雨，但何令默坚决不肯接受大爷的任何施舍和帮助。 当晚，张家一大家子人在门面里打地铺将就了一晚上，所有人都是一夜未眠。 何令默天一亮就杵着大舅哥给他打的拐杖，带着张氏一起去了庄园。 开始他有些张不开嘴，借钱这种事他们还是第一次，有些抹不开面子，但为了长锦读书，还有那一大家子人，所有脸面、自尊都顾不得了。 张氏说起张家时伤心的泪流满面，以前虽然日子拮据，但好歹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温饱不愁，现在却连个窝都没有。 二太太唏嘘一声，真是祸不单行，当即让胡爷支了五十块钱给他们应急。 张氏惊得连连摆手，“二婶，这太多了，您借我们十块就够了。”
“拿着吧，长锦要交学费，令默也得吃药，还有你哥嫂父亲他们，到处都要用钱，多点总比缺了好。”
“二婶，谢谢您，真的谢谢。”
何令默低垂着脑袋，都说丈夫有泪不轻弹，这一刻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好孩子，别气馁，这只是一时的困难，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二太太拉着他黝黑粗糙的手轻轻拍着，这双曾经饱满有力的手不过一年变得伤痕累累、血管凸显，看的人心疼。 “我正好有件事要和你们说，小梦托冯团把令默介绍到学校当老师。小梦说令默从小就爱读书，以前经常找叔利要书，只可惜被耽误了，不然不比小珍差。我们街上那个学校是初小，只用教孩子们写写字背背书，令默肯定能教好。你有没有兴趣？”
何令默和张氏沉默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有些不敢相信的确认了一遍，“是真的吗？”
二太太笑着肯定点头，“你愿不愿意去当老师，给孩子讲课？”
“愿意，怎么会不愿意，令默最遗憾的就是当年没能继续读书，他做梦都想回到学校。”
何令默还没从惊喜里反应过来，张氏已经抢先替他回答，激动的下意识抓着他手臂的，手指紧了又紧。 “到学校当老师每月都有工资，最重要的是不用闲在家里，有事情做心情也能轻松些。”
何令默开心的连连应着，认真保证道，“我肯定不让您和小梦失望。”
“你们要是愿意不如到庄园来住。你岳父家只有个木工手艺，你那个铺子原本就是木匠铺，你做不了木匠了，不如把铺子让给你岳父做，你们搬到庄园来。这样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这不行，我再怎么厚颜无耻也不能再给您添麻烦了，您给我们的帮助已经够多了。”
张氏绷着脊背看着何令默，见他拒绝，也跟着应和点头。 “都是姓何的人，不用说这些。反正屋子空在那也是空着，能给你们减轻些困难也算当初没白修这么大座庄园。仲亨当年修这么多屋子也是想以后一大家子人一起住，可惜后来，哎……你们就当来添人气了。”
二太太越想越觉得好，当即就让丫头把赵爱华唤来。 赵爱华听了要让花姨娘住到庄园来的话，不经意的多看了何令默夫妻俩几眼，暗翻了下眼睛，沉默的什么也没说。 她自己都是寄人篱下的外人，这也没她发表意见的立场。 二太太想让给赵爱华祖孙另换个地方，把小二阁楼让给花姨娘一家住，把她叫来就是征求她的意见。 “令默一家人多，住在小二阁楼方便些。东楼一楼的屋子除了有一间小梦来的时候偶尔住，其他的都空着，你和阿莲可以随便选一间。”
赵爱华自然是欣然不已的，主楼、东楼、西楼组成的走马转角楼是整个庄园的中心，屋子更大，布置的更讲究、舒适，更重要的是彰显了身份。 主楼是二太太一家人的住处，有重要的客人则是住在东楼、西楼。 小二阁楼虽然好，却是一座单独的小阁楼，隔得远，更像是外人，搬到东楼无形之中在庄园的地位都感觉提高了。 赵爱华情绪掩饰的很好，转而又发愁的道，“我和阿莲搬到东楼住倒是没问题，不过离那边的灶屋就有点远了……” 何令默突然想到什么，“二婶盛情难却，但以后我们一家的生活、三餐都自己负责，就不再麻烦二婶了，这样我们才有脸住的下去。”
二太太唏嘘的轻叹一声，他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本来能有大好的未来，可惜都被耽误了。 “小二阁楼有单独的灶屋，之前专门为她们祖孙累的灶台，以后就给你们用，她们祖孙以后跟着我一起吃饭，就当阿莲出嫁前最后亲近亲近，以后嫁了人就不能常见了。”
赵爱华随着二太太的话绽放了满意的笑容，然后笑容崩塌，僵硬的凝固在脸上。 她那是什么意思，暗示她们快点走人吗！ 上扬的嘴角一点点垮下来，绷成一条紧绷的直线，眼神也冷了下来，像屋檐上挂着的冰凌子，一根根戳在二太太身上，锐利又刺骨，融化成水蔓延至四肢百骇。 二太太注意力都在何令默身上，知道他近一年来经历了很多事，神经敏感，善解人意地宽慰道，“我只是借你们一个遮风避雨的住处，对我也没什么损失，不用有心理负担。等你们缓过劲来了，什么时候想搬走都可以。”
婶侄聊的正温馨，赵爱华努力收起身上地刺，插上话来，“等令默一家住进来，庄园就更热闹了，阿莲前两天还说庄园又漂亮，二太太对我们又好，她都舍不得嫁人了，她也想跟四哥一样读很多书，将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二太太品味着赵爱华这番话地意思，问道，“之前那个酿酒大户的独子阿莲没看上？”
“阿莲想读大学，说以后出息了才好孝顺我。不过现在读大学可一点都不便宜，加上在大城市生活样样都要钱，一般人家都负担得起，不是谁家都像二太太能把孩子全送出去读书。”
赵爱华说起阿莲时脸上洋溢着欣慰和得意，却依旧掩饰不住她眼底深处暗藏的算计和试探。 张氏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转，心中有了计较。 二太太直了直身子，身体微斜的靠在椅子扶手上，手里一圈圈的捻着佛珠，慈眉善目，活脱脱一副慈悲心软的贵太太形象，笑意纵深的嘴角慢慢上翘，却透露出通透和智慧。 “北平上海的国立大学普遍学费三四十块钱，私立大学一百块上下，教会大学自然更贵，不过这点学费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吧，以前送你的那家粮铺，这些年也应该存下了不少积蓄。阿莲是个孝顺的孩子，现在付出的每一分将来都能得到回报。你是有后福的。”
二太太冷不丁的提起送出去的铺子，赵爱华处境一下变得难堪，顺眼瞧向何令默夫妻，果然两人都是一副惊诧探究的表情。 二太太居然送过赵爱华一间铺子，她却在这哭穷，还暗示二太太替阿莲出学费，脸皮简直比城墙还厚。 和二太太认识几十年，赵爱华还是没有真正的了解她，她从来不是愚蠢、任人拿捏的人。 “等你卖粮铺的时候和我说一声，我给你市面上的最高价。”
赵爱华脸黑成了包公，突然像被触到了戳到了敏感处，扬了一嗓子，“我为什么要卖。”
二太太反倒惊讶的看着她，嗷了一声，“你跟着阿莲去读大学，难道还要把粮铺留着？山高水远的太不方便管理了，不如换成钱去城里另做生意。而且孩子只要去了大城市生活，一般是不愿再回到农村来的，以后自然而然就会在城市定居。”
赵爱华根本没想跟着阿莲去读大学，但被二太太先发制这么一说，反而不好反驳。 张氏激动人心的攥着手，恨不得替二太太喝声彩，按压着情绪附和了两句，“确实是，我们家读书的女人姑姑和令珊，一个一年难得回来两次，一个几年都没音讯，全被外面世界团住了。小梦要不是因为四弟和二太太在这，怕是也不会回来。”
赵爱华愣怔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瞧这两人团结一致、一个鼻孔出气的样子，愤怒的火苗猛涨，却又突然感觉心拔凉，充满了无力感。 二太太这回算是直接摊牌了，不管阿莲是出嫁还是读大学，这个庄园都不会让她们再长久住下去，二太太这是在提醒她们做好离开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