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曾说:你的心就是我的海角和天涯,我不能去得更远。我们此生共赴天涯海角,不是游走半个地球,而是人间相伴。后来,他把这些字用她喜欢的小篆仔细写好,挂在书房的窗前。每天看一遍,路过那扇她喜欢的窗,向里望,就像她仍在的模样。窗外的桐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藤蔓也绿了黄,黄了绿。一年一年,好时光流逝的悄无声息。树没有再茁壮,叶子也不比往年更浓密,一切都是旧时模样。唯一变的,是他的鬓角处,竟然早早生出了白发。梓江每周都会来看他。雷打不动。每次来,都会带一束雏菊。是那所小院的女主人一直喜爱的。梓江径直推开门,这扇门,已经有小十年没有落过锁了。轻轻一推,吱呀一声就开了。然后,就是一片菜畦。芦笙,我来看你哈。梓江对着空院子喊一声,便关上门进来。他知道,那个人会听见。果然,正房旁边低矮的小木屋里,芦笙偻着身子走了出来,手上满是细白的泥。又在做什么好东西?想做几只花器,尺素之前留下了许多画稿,我照着模样做几个。反正都是她喜欢的东西。芦笙说着,走到院子右边的角落里,打开水龙头,哗哗地洗起了手。还不忘说:你也帮着我参谋参谋,试了几次了,总觉得哪里是不对的。梓江没有说话,在梧桐树下的石凳上坐下,向芦笙摇了摇手里的花,示意他赶快找个东西把它安置好。看你,总也不忘。每次都是花要枯了,新的就准时送来了。怎么就这么正正好好呢。芦笙笑着甩了甩手上的水,胡乱地往身上一拍,就等于是把手擦净了,可明明,那粗布衣服上满是泥浆。我看你还是把后院收拾收拾,再种上一些花儿的好。你看,那里都空了好久,青草都枯荣了好几岁了。芦笙的脸上有些不自然的神色。他低着头,双手交叉着来回搓动了几下。这样的神情在一个将近不惑之年的男人脸上出现,总是让人心酸且心疼的。算了算了,你也不擅长弄这些花花草草的,还是种你的菜,烧你的陶吧。梓江故意用一种颇为失望的语气对芦笙说,其实,他心里又怎会不明白,那句话勾起了芦笙多么沉重的回忆。很多年前,后院很美。一片花海。雏菊最多,铃兰次之,还有一些点缀其间的海芋和扶郎。这是尺素的家。尺素的父亲沈远疏是个陶艺家,母亲梅华是颇有名望的画家。夫妻俩在半山腰上置了座院子,除了每周两天去市立大学授课,其余的时间都在这院子里生活。尺素、梓江、芦笙,还有碧薇都是市立大学的学生。他们专业虽不一样,但选修的科目里都有尺素父亲的陶艺课。那时,他们几个很交好,尤其是梓江和尺素,十岁之前,他们都是亲密无间的玩伴。后来,山上的院子建好,尺素就和父母上山了,他们见面的次数也就少了。再后来,上了市立大学,两人又重新亲密起来。不过这种亲密是无关男女情爱的。一个是对妹妹爱护有加的哥哥,一个是对哥哥依赖敬重的妹妹。芦笙是个乡下来的孩子。初到大学的时候,身上的山野气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异常鲜活。他活泼好动,总能说出好多新鲜有趣的事情,再加上他长得俊气又有才气,自然很容易博得他人的好感,尤其是一些女生。这其中就有碧薇,当然,此好感非彼好感。至于尺素,那是相处很长一些日子后才有的了解。一日,碧薇问尺素:你觉得芦笙怎么样?像个油猴。油猴?怎么就像个油猴了呢?猴子本身就油滑,可他比猴子还滑,那岂不是油猴了。尺素说完自己倒先乐了,乐得眼泪都溢出了那双漂亮的杏核眼。就属于你嘴坏,小心长口疮。碧薇拿食指点了点尺素的额头,像是嗔小孩子一般。后来,芦笙跟着梓江去听了一堂沈远疏的课,于是着了魔般喜欢上了陶艺。他对梓江说:我要做个陶艺家。我天生就该是个陶艺家。我们山里的孩子,都有制陶的天赋,我们和泥土最亲。说这些话的芦笙是可爱的,双手随着说话的节拍伸合,一双眼睛里满是醉人的春光。那天,站在教室门口的尺素,突然就觉得芦笙不是油猴了,他成了一个洋溢着纯真和灵性的有无限才气的孩子。碧薇说:你看,油猴又开始疯癫了,真可爱。尺素说:他不是油猴呢,是真人。碧薇愣,望了望芦笙,又看了看近处的尺素,不明所以:真人?对,真人,真真的人。尺素说完,一转身,风似的不见了。梓江,我喜欢尺素。芦笙气喘吁吁地跑到梓江的寝室,也不管有没有别人在,大声宣布道。梓江放下手里的书,转头看着眼前这个大汗淋漓的人,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你倒是说话呀。我喜欢尺素。芦笙又喊道。那,那你是不是应该去找她,而,而不是我呢?梓江有些不解,这到底是给谁告白呢。喜欢尺素和自己好像没有太大关系吧。就算是兄妹交好,可感情这种事毕竟得当事人来决断吧。芦笙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傻笑了半天,然后四望了一下一脸惊诧表情的室友们,这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呵呵,呵呵,对不起各位了,太兴奋了。梓江,我就是想说给你听听。还没等梓江弄明白怎么一回事,芦笙自己倒先跑掉了。梓江想,这个风风火火的人,配那个伶牙俐齿的人,倒也适合。那是五月,花开的季节。什么花都美,什么花都开得那么信心百倍,惹人怜爱。那是芦笙第一次到尺素家。那个建在半山腰的,有青山绿水相伴的小院。那日同去的还有梓江和碧薇。沈远疏在侍弄院子里的菜畦,挽着裤管,一脚的泥,手里拽着水管子,一垄一垄地往菜畦里灌水。沈教授,你也种菜呀。芦笙边说着边挽起袖管裤管。别别别,你们先坐着去,我马上就弄好了,别弄得你们一身泥。沈远疏忙挥手,想拦住芦笙。这没什么,在乡下的时候,我常干这些的。乡下的菜地大,一眼都望不到头,大家干得那才叫起劲呢。沈教授,来,给我,您歇着,我准保给您收拾好了。沈远疏也不再推辞,便用水管浇洗了脚上的泥,然后递给芦笙。碧薇笑:芦笙,这下你可真成了赤脚大仙了。若是尺素看见你这副模样,指定不能再叫你油猴了。好啊你碧薇,趁我不在,竟然在背后坏我。尺素手里捧着一大束的海芋从后院的小门里出来,后面跟着一脸笑意的梅华。我哪有坏你,我这是爽朗朗地讲“真真”的话,我可是个“真真的人”呢。碧薇说完,就开始没完没了的笑,笑得尺素一脸通红。我不跟你讲了,坏丫头,讲不过你了。尺素跺了下脚,转身跑进了屋里。好久都没出来。梅华不明所以,看看梓江,看看沈远疏,又看看忙得不亦乐乎的芦笙。梓江问碧薇:你俩讲的是哪国的语言,我们怎么都不明白呢?小薇,尺素这孩子有点反常呢。梅华拍了拍手上的土,也问道。梅教授,女孩家的心思,得慢慢琢磨,您说是不是?碧薇扮了个鬼脸,也跑进了屋里。死丫头,再也不理你了。说我嘴坏,最坏的是你才对。尺素说完,故意不去看碧薇,低着头往陶罐里插花。看看你,小心眼了不是。你也没少开我和梓江的玩笑啊。那时候我本来还能有更好的选择,被你满世界一嚷嚷,也没机会了。还说。好像是梓江没人要似的。我告诉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反正有大把大把的人喜欢着他呢。哟,可看出你是他的好妹妹了,这么挺他。那我去招惹招惹芦笙好不好?碧薇说着,拿胳膊肘碰了下尺素,一双大眼睛坏坏地笑着。巴不得你去呢,看看他是油猴还是泥猴。看他说喜欢我是不是真的。哟,都给你表白了呢。瞎说。你明知道,还这样气我。将来做了我梓江嫂子,可别怪我难为你。两个小女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打起了嘴上官司,那劲头,好像非得分出个伯仲来不可。院子里的人可不知道这两人嘀咕些什么。芦笙浇完了水,又把青菜的枝枝叶叶修理了一番。沈远疏看得满脸堆笑,指着芦笙对梓江说:芦笙这个小伙子,很得我意呢。梅华听了伸手拍了一下沈教授的肩,嘴里只说:你呀你呀。那天,小院很有生气,植物生机满满,人们喜笑颜开,连空气里都荡漾着活跃的分子。那天的芦笙也不拘束,山村孩子独有的鲜活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整个夏天,突然过得缓慢起来。日子静悄悄的,像是在酝酿一些故事。就连天空也比往年清亮,夏天的闷热仿佛也骤然没了气力,任凭清风给吹了个干净。市立大学的荷塘和回廊也比从前多了些诗意,芦笙没事的时候跑去荷塘边吟诗,尺素则去作画。两人一整天无语,偶尔对视一下,没有羞涩也没有热烈,就那么轻轻浅浅的,像是三月不着痕迹的风。荷塘里的清荷开得正好,荷叶也碧翠,上面的水珠被风一摇,灵巧地晃来晃去,在阳光底下,泛着珍珠的光亮。偶尔,他们也会到回廊里小坐一下。一个坐在左边,一个坐在右边,就那么对望着。芦笙的眼睛里满是笑,笑得那么明晃晃,就像六月的太阳。芦笙说:哎,尺素,你为什么叫尺素呢?你说呢?书信往来的爱和礼物。然后尺素就乐,一边乐一边说:原来你不是呆头鹅。我当然不是,我是油猴啊!小心眼的家伙,记我仇了吧。怎么会?油猴,挺好的。你是夸我聪明呢。芦笙说到这里,一张方正的脸膛上起了一片红晕。哟哟,油猴还会害羞呢。哎,碧薇说的真对,你总是伶牙俐齿得厉害。看来你没少搜集情报,现在把我知道的底儿掉了吧。尺素摇晃着一双腿,小嘴嘟了起来。才没有。根本不需要搜集,我心里明白你。芦笙说完,不等尺素开口便拿着书本跑掉了。尺素站起来,用手指绕缠着发梢,一双眼睛直直望着芦笙逃去的方向笑。七月中旬,放暑假。芦笙和梓江商量,不如四人一起去他的老家游玩,那里虽然是僻壤,但山明水秀,很适合去写生休闲。梓江别有意味地问:那你怎么不同尺素去商量?芦笙听了一脸窘色。他也想过,可是怎么开这个口呢,虽然两人之间对很多事情都有默契,但是毕竟还没捅破那层纸。他和梓江不一样,梓江和碧薇早已成双入对,很多人眼里,他们已然是拆不散的鸳鸯。芦笙,你平时的那股子热情劲儿呢,谁都能看得出来,尺素对你也有好感,沈教授不也是很得意你吗,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我也不知道,虽然心里觉得这辈子再没有人能比我对尺素好,也没有人能比我懂她。但心里还是担心,至于担心什么,却是不知道的。你啊你啊,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好了。后来梓江把这事说给碧薇听,碧薇蹙着眉头,好半天才说:这下我是搞不懂了。尺素的喜欢那么明显,沈教授也从来不干涉,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是呢,我看芦笙这小子是胆怯吧。胆怯?有什么可胆怯的?你想啊,他是从山村来的,可尺素呢,书香门第,家境又好,他是担心两个家庭的悬殊太大吧。我看就是多余。山村怎么了,山村还空气好,有利于养生陶冶情操呢,人家陶渊明不就是在山村写下的世外桃源吗?得空我再和他聊聊吧。梓江眉头一扬,开始盘算起来。放假后的第二天,一行三人又来到陶院。这次,是沈远疏邀请的。芦笙带了个陶瓶来,一进院子便放在梧桐树下的石桌上。沈远疏一走出房门,就被那只陶瓶吸引住了。啧啧啧,这是谁带来的好东西啊?教授,是芦笙啊,我们这几个人里,也就芦笙能得您的真传。梓江一边说一边拽了拽芦笙的衣襟。芦笙呢,只顾着傻笑,半天没说出一句话。芦笙,今天怎么扭捏起来了。上课的时候,你可是最活跃的呢。教授,这是,这是我的第一个作品,诚惶诚恐呢。你的作品?好家伙,第一次烧陶就能做出这样的好品质。质地优雅,釉色朴实层次分明,重要的是器形也好,线条舒缓,肩部的流线做得很到位。嗯,算是陶中精品了。被沈远疏这样一夸,芦笙更是不说话了,甚至连头都抬不起了。这一幕,正好被站在窗前的尺素看在眼里。窗台上的白色雏菊开得正好,把她那张嫣红的脸衬托的愈加好看。梅华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尺素,又看了一眼芦笙,轻叹了口气摇摇头。吃饭的时候,还是碧薇挑起的话头。反正她向来快言快语,即使说错了什么也不会有人介意,更何况,她本就是那么没心没肺的活泼孩子。尺素,暑假咱们四个一起游玩去吧。好啊好啊,去哪里呢?尺素听了,立马放下手里的筷子高兴地拍着手叫好。反正你也要用功,不过写生也得有个好去处才对。所以我想着不然去芦笙的老家,那里民风朴素,重点是山清水秀风光好。好啊你碧薇,其实一开始你就惦记着要去了吧。我记得当时芦笙跟同学们讲他老家的风光时,你听得都入迷了。是啊,所以才想去看看呀。看看这个人老实还是不老实,是不是编瞎话骗大家呢。我才没编呢。你们要去了,只能觉得更好,我说的都不及十分之一呢。一说到家乡,芦笙又活跃起来。接着,又是一通风物志。最后,还是沈远疏说了话。他说:既然你们都那么有兴趣,那就一起去吧。有芦笙在,一路上也有个照应。学习固然重要,可生活一样重要啊,不体验,永远都触摸不到艺术的本质。连圣人们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嘛。梅华望了丈夫一眼,那眼神里有些琢磨不清的内容。沈远疏喝了一小杯的酒,站起身来,对梅华说:走吧,我们去小陶坊看看,我突然有了新想法呢,正巧也给孩子们放肆的机会,你看,他们怕是要憋坏了呢。进了陶坊,沈远疏拉着梅华的手坐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梅华,我觉得芦笙这孩子很好。我说什么也不同意……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怕将来尺素受苦,更怕连累了芦笙。我们现在还算有些能力,就已经觉得这样下去有些吃力了,况且他还这么年轻,经济上还这样匮乏。他会有出息的。梅华,你该相信我才对。这个孩子,将来在陶艺界一定了不得。他很有想法,重点是他有天赋,有灵性。你看到那只陶瓶了吧,简直都可以和一些大家媲美了不是吗?可什么时候能出头。如果那样艰难,我情愿尺素就一直这样在我们身边。梅华,现在说这些还早。再者,你能阻拦尺素去爱吗?你能剥夺她爱人的权利吗?她是个年轻人,对爱情有美好憧憬的年轻人。就像当年的你和我一样。梅华不再说话。她低下头,像从前一样,叹气,沉默。尺素身体不好。很不好。这些,梓江和碧薇都不知道,当然,芦笙更不知。当初,沈教授选择在山腰建房,就是为了尺素的病。沈教授去授课,梅华出售一些商业行为的画作,也是为了尺素的病。十余年来,他们跑遍了全国各大医院,却没有寻到彻底医治的方法。对于自己的病,尺素所知道的只是先天免疫力差,以致常常稍微不注意,就会引起肺部感染。十多年,她一直都是相信的。因为,病症的反映也确实在这种范畴内,严重的时候,偶尔胸痛咯血。不过,她已经很注意很注意了,不吃寒凉的东西,也不尝试太新潮的衣服。她知道,有些东西对她来讲不适合。可她不知道,感情对她来说也有些冒险,她更不知道,她的人生被一种叫做艾森曼格氏的病魔偷走了很长一段。两人对坐无语。突然,梅华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对沈远疏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应该把实情告诉芦笙。他有知情的权利。梅华——远疏,我们不能骗他。如果他真的爱尺素,我们更应该让他知道。沈远疏看出了梅华意已决,再者,他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在四人决定去芦笙老家的前一天,沈远疏给芦笙打了电话。他们约在院子的后山上。尺素不知道芦笙来,梅华也没有告诉她。那天,沈远疏和芦笙聊了很多,有关陶艺,陶瓷,有关理想抱负,有关爱情。芦笙,你喜欢尺素。是的,想一辈子守着她。有多喜欢呢?不知道。没法说,如果这辈子不跟她一起,应该就没有别的人了。芦笙说,脸上的神情很郑重。她如果做不到呢?沈远疏问出这样的话时,声音有些哽咽,这也是他一直不想也不敢面对的问题。是呢,如果她做不到呢,他和梅华该怎么办。芦笙当然不明白这个“做不到”的真实含义,他以为是不爱,或者别的什么。没想过。总之她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可以选择守着她。老师,爱应该是很欢喜的情感吧,她让我有了这种欢喜的情感,就足够了。我不能要求她太多。好孩子。你这样说我很感谢你。可是,在你爱她之前,你应该有权利知道一些事情。尽管我很不愿意讲。然后,芦笙知道了尺素的“做不到”。他之前一直隐约觉得梅华教授不太喜欢自己,如今,他终于了解了这份疏远,更懂得了两位教授为他着想的苦心。他沿着山路慢慢走,没有了活泼和昂扬。他脚步沉重,一步一步,像是拖着千斤重担。快到院子的时候,芦笙转过身,站定脚步,对跟在后面一路沉默的沈远疏说:老师,把尺素交给我吧,你放心,我会让她生活得很快乐。芦笙的表情坚定,目光真诚。他继续说:让梅教授放心吧,我们会很好,以后会更好。一行四人一路说说笑笑,去了芦笙的家乡。那里真是个好地方,青山碧水,蓝天流云,山花烂漫。白墙青瓦一片绵延,和青山绿水相映,和柳绿花红依傍,人走在新鲜的泥土上,就像走在画里一般。芦笙的父母对尺素喜欢得不得了。芦笙的弟弟笑:姐姐像画里的仙子,真好看。这些话听在尺素耳朵里,直羞得脸通红。碧薇不禁噘起嘴来,一副委屈的小模样,说:难不成我就是难看的人,你们统统夸她,把我摆在一边当空气。芦笙的父母哈哈笑,边笑边说这个女娃好性格。四人学着乡里的农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天都过得开心而满足。一日,芦笙起得很早,悄悄跑到尺素房间的窗下喊:尺素啊,起床吧。尺素回:这么早,找虫吃去呀!有话想悄悄对你说。你起不?等着,这就来。两人趁着微明的晨光往山上走。芦笙的手,牵着尺素的手,一摇一摇的,开心得要哭了。山头翻了两座,芦笙还是不说话。尺素心急了,问:你的悄悄话呢?芦笙拿眼神示意了一下紧紧牵着的手,说:都在这里了。我和梓江也这么牵过手,难不成也在这里了么?尺素故意要难为芦笙,她觉得一到正经关头,他就没了平时那种激越昂扬的神气。你故意气我。我喜欢你,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能离开你。这些话,我和两位教授也说过了。我让他们放心,我们在一起会很好。看你,紧张什么呢。妈妈都告诉我了,她说你是个可以依靠的好青年。你可真厉害,我妈妈可是从来不轻易夸人呢,梓江算是优秀的吧,我妈都没夸过他。那你呢?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呀。难道你不知道?我知道,知道。就想听你亲口说给我,这样我才安心。说得还挺认真。唉,你说你,满腹锦绣文章,偏偏有时候像个呆头鹅。从芦笙的老家回来后,两家人的意思大概也都明了,既然双方的父母都赞成,两人大学一毕业,便结了婚。婚礼很简单,就在陶院办的。前来参加的都是亲近的人,双方的家人,梓江父母,梓江和碧薇,热热闹闹的,正好一大桌。芦笙的母亲做的菜,美味可口吃得也舒坦。酒水是芦笙父亲自己酿的青梅酒,甜甜爽爽的,就像他们两人的爱情。婚礼的前一天。芦笙母亲对梅华说:只要孩子们高兴,咋样都好。这句话,让梅华深受感动,自然也了解了这位朴实妇人的善良心。芦笙的母亲是知道尺素的身体的,但她还是同意了,半句反对的话都没有。梅华问:怎么就那么同意了,不怕有个万一,撇下芦笙一个人吗?芦笙懂事,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要他认准了,那一定都是好的,尺素妈妈,我是个乡下人,没什么文化,但我知道,人的心,是不能强求的。芦笙有了这份心,我们不同意,那就是难为孩子。心疼吗?心疼。心疼尺素这娃,多好啊,模样好,性格好,待人也好。唉,但愿芦笙有福气,能和尺素走一辈子。婚礼结束后,芦笙母亲把梅华拉到一边,说:尺素妈妈,对尺素能瞒着就瞒着吧,这孩子心善,若是知道了,会难过的。芦笙母亲说完,抹了一把眼泪,一双眼睛望着窗里喜笑颜开的尺素,嘴唇嗫嚅着。梅华也忍不住哭了,她知道,芦笙妈妈是拿尺素当自己女儿心疼的。芦笙家人走后,梅华把这些话说给沈远疏听,沈远疏听得两眼潮湿。他说:质朴的山水养质朴的人,遇上芦笙一家人,是我们的福气,也是尺素的造化。沈远疏果真没有看错芦笙。毕业后短短一年的时间,他就举办了两次陶艺展,且在全市乃至全国都有一定的影响。芦笙成了陶艺界的翘楚,很多前辈大家对他都大加褒扬。尺素有了芦笙,梅华和沈远疏压了十多年的心事也算是放下了。第二年,梅华受中西文化交流办的邀请,前去美国参加论坛活动,沈远疏也一同去了。这期间,尺素在陶院陪着芦笙设计新作品。一个绘稿,一个制作。两人仿佛天生就是来相互成就的。芦笙很知足,因为从两人相爱起,尺素除了偶尔受凉引起感染外,一切都好。梓江和碧薇也常来陶院看他们。四人一见面,就像又回到了大学那会儿,总有说不完的话。碧薇毕业后在一家外资企业做人力资源管理,很有发展前景,不到两年的时间,已经坐上了人力资源主管的位置。梓江留校做了老师,在年轻一辈的老师中,算是有作为的。尺素说:看你们,事业都有成了,唯独我,困在陶院里做起了主妇。你才是不简单呢,如果没有你,芦笙哪来的灵感去弄他的陶艺,你可是芦笙的缪斯女神啊!尺素听了双颊飞起了红云,一双眼睛看着芦笙,眼里的柔情蜜意都快要溢出来了。山中不知岁——这话说得一点都不错。院子里的梧桐树一年比一年粗壮,桐花落了开,开了落,不觉间,也有几季了。梅华和沈远疏已经搬离陶院很久了,夫妻俩搬回市里的老房子住,隔三差五上山来看看小夫妻俩,做一餐可口的饭菜,聊一下午的家常,这样的日子,总是让人喜悦温暖的。转眼,芦笙和尺素已经结婚四年了。这一年的八月,有两件很值得庆祝的大事发生。尺素在“回归院落概念设计大赛”上凭借《一棵树的幸福》获得了金奖,芦笙也被法国举办的国际艺术节邀请,并为他举办一场为期一个月的个人艺术展。陪着尺素去参加颁奖典礼,芦笙坐在观众席上,看到大屏幕上出现《一棵树的幸福》时,他的心里溢满了难以言说的幸福。粗壮的梧桐树上桐花开得正好,密密扎扎地在阳光下泛着藕荷色的柔光。梧桐树下是灰墙红顶的房子,格子窗半掩着,窗台上灰白色的双耳陶瓷瓶中插着一束半开的雏菊。院子里几方菜畦,一只黑白相间的猫正蜷在藤椅上小睡。石阶前……这就是他们的家,那个终年几乎都洋溢着春意的山间小院。尺素站在荧幕边上,一双眼睛望着芦笙,说:这是我的家,很普通的小家,不华丽,不富贵,却有人间最温暖妥帖的烟火气和一个呆呆笨笨爱我的男人。为什么要取名《一棵树的幸福》,因为我们说好要一辈子做彼此的依靠,就像一棵树,不离不弃就扎根在那里。台下掌声此起彼伏,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闪着晶莹。因为这世间,爱,是能打动一切的存在。九月,芦笙去法国,他知道尺素的身体不适合长途跋涉。况且,尺素也舍不得离开小院,那么多的花儿,那么多的生灵,她都牵挂着。九月中旬,N市遭遇几十年不遇的暴雨。远在法国的芦笙看到这一报道,心急如焚,后来打电话确认尺素安好,他才算安心继续下面的行程。九月底,芦笙回国,带着一片法国梧桐的叶子。尺素说过,梧桐树法国的最美,有线条也有姿态。一下飞机,就看到梓江、碧薇,还有沈远疏夫妇,他从远处张望了好久,都没看到尺素的影子。一瞬间,他觉得胸口闷得很,几乎要喘不上气来。隐隐的,他觉得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可嘴上却喃喃自语着:她是在给我准备惊喜吧,她一向那么鬼灵精怪的,一定是。尺素睡在了后山上,距离小院不远,走上一段山路就到。芦笙几乎每天下午都去看她,墓前植满了各色的花,雏菊、小苍兰、马蹄莲……都是她从前喜爱的。芦笙就坐在花花草草围着的墓旁,一待就是一下午,总有说不完的话。尺素,昨天做了个花器,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总觉得不满意,至于差在什么地方,又说不出来。唉,若是你看了,一定能帮我指出来。可你呢,懒得很,早早地跑来这里躲清闲。从前你总说我是油猴,到头来,最油滑的却是你。念念叨叨,直到太阳落了山,芦笙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捶上几下腰,回头望一眼那块冷冷的石碑,笑笑说:走了,跟你说了这么多,你也累了。明天我再来看你。对了,梧桐树上有挂满了骨朵儿,估计过不了几日就该开全了,等我摇一些下来给你带来,甜甜香香的,你最爱闻。那年沈远疏夫妇和梓江赶着上山接尺素,可到底没躲过一场倾盆大雨,尺素的病最怕受凉感染,被这么一折腾送进医院时就已经昏迷,第二天,芦笙打来电话,尺素醒来,温声温语地说:小院一切都好,我等你回来。这句话之后,她就再也没醒来。人的一生,遇到真爱的几率有多大。没有人计算过这道题。你爱我多一些,还是我爱你多一些。爱不是物品,不能放在天平上仔细称量。我们相爱,会有争吵、疑虑、挣扎、伤害,但就算如此,我们还是想遇到一个人,用心爱,用力爱。这世界那么大,我们要走那么久,一个人总归太孤独。尺素走后的第三年,梓江劝芦笙:我们还年轻,还要生活。芦笙,下山吧,给自己一个机会。芦笙摩挲着他用小篆刻上字的木牌,摇摇头说:我有我们的爱,就像桐花每年都会开,她给我一切,也都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