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雪下了整整一夜.整个皇宫被雪盖着,一片肃穆的白.一只白猫沿着宫墙缓缓的走,地上印了一长串梅花印。天上的月悬在那,弯刀一样。打更的宫人捏着细细的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敲着锣,咚!咚咚!
此刻的仁明殿里一片幽暗,胡枝子在供奉台前宫跪着,哆哆嗦嗦的擦着火石想点着手里那三根香,嘴里念念有词:“举头三尺有神明,皇后娘娘诶,您行行好,就让奴婢赶紧把香续上吧!要不管事嬷嬷该骂啦!奴婢就是浣衣局一个小宫女,不知积了什么德被派来给您守灵…”许是这顿唠叨管了用,终于擦出了火苗,也映出这个她的脸来。这是一个姿色很平庸的宫女,圆圆的小鹿一样的眼睛,鼻头微微的翘起,樱桃口。她赶忙用火舌点燃了香,接着毕恭毕敬的对香案上供奉的神像磕了磕头。
夜如此漫长。胡枝子跪在那,仔细回忆了一下今日之事。大早上尚仪局的掌事嬷嬷就来了,说静雅皇后薨逝后浣衣局还没有派人守灵过,今日须派人前去守灵。在浣衣局绕了一圈,指着正在往灶炉里加柴的胡枝子:就她了!胡枝子也不懂什么守灵的规矩,临行前赵嬷嬷叮嘱再三:香不能断,要留一盏油灯,规规矩矩的跪着,不要与人随便搭话。
还能与谁搭话?侍卫都在外面站着,这内殿就她一个人,又困又饿又乏,强忍着不睡,在脑子里过了很多江湖话本。一会儿自己是那飞檐走壁的江湖义盗,一会儿又是那大隐隐于世的茶馆说书人,再一会儿就变成了功夫深藏不露的大家闺秀…渐渐的,江湖话本不管用了,胡枝子因着困顿,已经跪的没有什么形状了,眼皮一个劲儿的打架,忽然一个趔趄,身体向前倒去,整个人吓的一机灵,猛然睁开眼,却看到一双金黄的靴子映入眼帘。
黄色的…靴子?胡枝子心里哎呀了一声,今儿真是撞了邪祟了!先是抽签抽到来守灵,接着打盹被圣上看到了…
头是一点都不敢抬起来,动作倒是非常快,规规矩矩的趴跪在了地上,声音无比虔诚:“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茂之一语不发的看着脚边跪着的宫女,反应倒是快,跪的也规矩,一副卑微的样子。有的人如蝼蚁,卑微的活着;有的人如山间明月,却早早的去了。如此想着也不知哪里来的气,根本不想看她,便弯下腰扯起这蝼蚁的衣领,粗暴的把她甩向身后,而后看向静雅皇后的画像。胡枝子被这巨大的力量摔出了很远,也顾不得疼,赶忙爬起来端端正正的跪着。心里却好奇的抬头看了看皇上的背影,那一身明黄的袍子,把他整个人衬得伟岸异常,却透着说不出的忧伤。皇上就那么看着静雅皇后的画像,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也不动。
胡枝子忽然觉得此刻的他是世上最可怜的人,兴许是哭了吧?胡枝子没见过皇上,更不消说看见皇上哭,左思右想决定不能坐视不理,于是从身上翻出一块帕子,慢慢的爬到皇上的侧后方,把头贴在地上,手举着帕子慢慢向上。
沉思的茂之,听见身旁的响动,又一次一语不发的看着脚边跪着的宫女,这一次她手里举起了
一条帕子。就这么看了良久,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条帕子。也是在拿过帕子的瞬间,连日里压抑的情绪迸发了。今天是静雅离去的第一百天。百日之后,凤鸟归巢。从此静雅皇后正式变为静雅先皇后,人间再无静雅。就再看她一眼吧!茂之湿着眼睛看着静雅的画像,想起那年掀起盖头,看到的那样一张绝美的脸,目光缱绻温柔。就这样站着,站着…
胡枝子依旧那样跪着,跪了很久。冰凉的地面透过前额,传来阵阵的冷感,却一动也不敢动。感觉到屋内越来越暗,该添灯油了,也没人进来。想起赵嬷嬷交代灯油不能断,不吉利,于是咽了口唾沫,斗胆开口:“皇上…灯油...”声音竟是有些嘶哑。
还未说完话,便又一次被皇上扯起来,这次没有甩开她,而是把她拉向他,紧紧的抱住了她!胡枝子有些慌了,直觉的想伸出手来推他,双手却被他扯向他的身后,让她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身。未经世事的胡枝子心里的鼓擂的震天响,体温迅速的升高,她的内心遵从了身体,轻轻的抱住了皇上。
茂之的头紧紧的靠着宫女的肩膀,不知为什么,只是想抱住一个人,于是又紧了紧自己的手臂。宫女在他的怀里略微颤抖,但为了配合他,也把手臂紧了紧,并且用手掌轻轻的拍他的后背。这像一剂良药。茂之觉得自己痊愈了。身处一片黑暗之中,却感觉无比安全。
在四更的梆子敲起来的时候,他放开了抱着的人,没有多看一眼,也没有问她叫什么,在哪个局里做事,左右只是一个宫女,抱一下而已。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胡枝子的目光穿过黑暗,又看了一眼皇上的背影。脊梁挺直,步履矫健,在迈出仁明殿那一刻,月光沐浴着他的身影,像一个神!刚刚那个忧伤的他不见了,高高在上的皇上回来了。
这于皇上而言,只是生命中很普通的一天。对胡枝子来说,却是无法忘记的一天。在这一天,她见到了恐怕常人一生都不会看见的天子的感情和脆弱。别人口中的可怕的皇上,变成了一个具体的鲜活的人。
守灵完的胡枝子回到浣衣局换了一身宫女的常服,脖子上围了一个棉围脖,手上戴上一副棉捂子,抱着一个竹筐就出门去各宫收衣服了。
今年是凛冬,在海拉尔出生的胡枝子也觉出了冷。天上又飘起了雪,不消片刻,头发变白了,肩膀上也积了雪,竹筐上的罩帘也积了雪。停下来抖一抖,再跺跺脚,好像好一些了,便继续走。回到浣衣局的时候,已然一身汗了。
因着皇后薨逝,太宫馈,宫里的各项开支都清减。浣衣局每2日收一次衣服改成了4日,所以每次都要折腾很久。到傍晚歇息的时候,胡枝子已经累瘫了。宫女们齐刷刷躺在炕上,时辰还早,也都睡不着,就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聊。不知怎的,就聊到当今圣上。
绿蕊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兴奋:“我刚进宫那会儿,在尚仪局学规矩,你猜怎么着?有一天,皇上,当时还是四皇子呢,被太后指使来办差。啧啧啧,那张脸啊,眉是眉,眼是眼,说不出的好看…”其他的宫女被调动起来了,都说起了曾经与皇上的相遇,无一不夸。胡枝子今日格外安静,怕自己张了口控制不住,你们心里肖想那个,昨儿夜里抱我半天…这话哪能说?谁敢非议天子?
不过也是遗憾,居然就没看到皇上的脸。哎~叹了口气,转身就睡着了。
茂之正在批折子。德昌往火盆里添了碳,又把火拨的旺一些。转身到茂之的案前,轻轻的放上一壶热水。当今这位,亲政三载,日日如此勤勉,心系苍生,是不可多得的好皇帝。茂之蹙着眉看手里的折子,蒙古部落雪灾,连上三道奏折,请朝廷拨粮赈灾。如果拨粮赈灾,就要派钦差,这钦差该谁去?茂言刚返朝不久…
“德昌,你老家在蒙古部落哪里?”
“回皇上,奴才家在海拉尔,海拉尔冬天太冷了。“因知道皇上近几日为蒙古部落的雪灾担忧,德公公有意多说了些。“漫天漫地的雪呀,人出去,根本伸不出手。”
“那你们冬天吃什么?”皇上接着问。
“秋天会把各种吃食晾干,冬天再吃。”
“够吃?”
“不够,所以冬天吃的少,吃完就在帐里躺着,哪也不去。但是有的人家不一样,家境富裕,储的粮食多,自然也不会挨饿。”
“当官的不会挨饿,百姓会挨饿。”皇上自言自语。
“也不尽然,有一些商贾也不会挨饿。说到商贾,好些年前,有一封家信里说,海拉尔有户巨贾,在冬天的海拉尔种出了粮食。”
“哦?”皇上眉头微挑,显然很感兴趣。
“那家巨贾,是海拉尔的大善人。说着是巨贾,那只是在海拉尔。在京城肯定不算什么了啊?他们一家人走南闯北,一两年回一次海拉尔。回来的时候就带着各种好玩的玩意儿。这说着就有点远了,那家人家的女儿现在还在宫里,在浣衣局当差,大姑娘了,再过两年就出宫了。皇上要是感兴趣,奴才给您宣来?”
“好。”皇上道。转身看着还站在那的德公公。
“….”德公公小心翼翼的开口:“…现在?”转身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眼前没反应这位。得,又不是头一遭半夜当差,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