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最中间的窗子正对着后厨,从这里可以看到高台上两道青衫身影上下窜跃,一双鼓槌击打着鼓面,鼓点声传进耳中像是密雨倾盆,又像千军万马奔腾过大漠荒原,扬起飞沙阵阵。
云三公子又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烈酒,一手颠锅,一手往锅里丢菜。
“国舅,对三坡酒可还满意?”慕长情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厨房里打下手的都是云三的老仆人,见到慕长情过来,于是赶紧行了礼,避让出去。
云三拎起酒坛子,大口喝了两口酒,不满地瞪向慕长情,“长安的腿为何还没能治好?那个大国师到底有没有本事?若没真本事,我就带她去遍访名医去!”
“他种出了紫风花,说需要一段日子才能奏效。”慕长情回道。
“哼……也不知道跟你在一起有什么好,吃尽苦头,腿也废了。我妹子被你们慕家坑得真苦!”云三忿忿然地磕了两下勺子,把菜倒进大盘子里,“过来端菜,我有事问你。我可有话说在前面,你在我面前,可不是皇帝,只是我云家的仇人……”
“云家的仇人不是我,我是云家的女婿。”慕长情走进来,挽袖端菜,气定神闲,“你的唯一的妹夫,你亲外甥女的亲爹。”
“你……”云三又鼓起了眼珠子,“也不知给我妹子灌了什么迷魂药,她能看上你这小子。我妹子可是天下顶顶好的女娃儿。”
“国舅的手艺确实不错。”慕长情笑了笑,一手一盘菜,端到了院中的小石桌前。
云三冷着脸,丢开勺子,抓了两只碗,一坛酒跟了过来。
大榕树上缠着藤蔓,开满了白色的小花。树下有石桌,桌边两只破旧的青石凳。
“当初国舅还与四哥一起到冷宫外偷看过我。”慕长情主动倒满两碗酒,低声说道:“我还记得当时看到你的样子,羡慕至极。”
云三嘴角抽了抽,冷哼一声。
“回想当年,已过去二十年了。”慕长情双手捧碗,举到他的眼前,“今日哪知明日事,只图今日爱恨皆满足。”
他说完,仰头就喝。
云三盯了他一眼,抓起酒坛子往嘴里灌。
“长安怕你走,每日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问你可还在府中。”慕长情也拎起一只酒坛子,感叹道:“长安确实是世上顶顶好的女子,娶到她,是我的福份。”
“明白就好!”云三恶声恶气地答道。
“不过,国舅真的就准备在酒楼里当掌柜吗?军师府还是需要你重铸荣耀。”慕长情趁热打铁地说道。
“闭嘴!有我妹子给你卖命就够了,你别扯上我。”云三公子打断他的话,指着他说道:“我早说过,我不可能原谅你们姓慕的。我留下,仅是因为长安。我得在这里盯着,你若有半点不好,我就宰了你!”
“国舅放心,长安是我的宝,我疼她爱她还来不及。”慕长情神情严肃地说道。
云三拧眉,骂道:“满嘴甜言蜜语,就不是好人。”
慕长情哑然失笑,仰头喝酒。
此时大堂里传来了嚷嚷声,是客人们在以诗、以武斗酒……胜利者可免去今日所有花销。
云三扭过头听了半晌,突然说道:“上回听到这样的好诗,还是十一年前。当时盛京城还算鼎盛之时。后来不过短短短三年,京中各业急剧颓败……到长安当初订亲时,京中已经甚少能看到外邦客商了。盘踞京中的客人也都在变卖家产,寻机离开。慕长情,你是有才华之人,我恨你慕家人,但长安已经走了这条路,我也不好多说。至于朝中之事,我一定不管。你能成为一代明君,或者一败涂地,我只旁观。”
“国舅尽管看着吧,盛京城必会比往日更加荣耀。”慕长情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袖,唇角勾起一抹骄傲的笑意,“我要陪长安去了,国舅爷,恭贺发财。”
云三垂着双眼,朝他挥了挥手,“走吧走吧,无事少来,影响我开门做生意。”
等慕长情的脚步声消失了,他才抬头看向那方向,拧着眉说道:“偷听够了就出来吧。”
修长的身影从角落里出来,低哑地说道:“公子真的要认贼作亲吗?当年云家满门可都毁于慕家人的刀剑之下。”
“滚,关宵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再敢来,毒死你们。”云三一眼睥去,手掌用力,硬是把酒碗捏碎了。
酒香在风里飘散。
那黑影也未久留,匆匆离开了酒楼。
“公子为何不告诉皇上或者步相,关宵瀚一直派人想说服公子?”老仆人走过来,焦急地问道:“万一出了事,赖到您身上怎么办?”
“笑话,他慕长情若是如此昏庸之辈,那他有何资格坐在皇宫龙椅之上?关宵瀚那人,我看不过泛泛之辈。自以为聪明,结果过了这么久,还是没能把盛元国怎么样。”
“那……公子觉得慕长情是最强大的?”老仆人问道。
“强大个屁。”云三公子骂完,又连喝几大口酒,撑着桌子站起来,伸手折了一根细枝,在掌心挽了几下,以枝为剑,在院中耍了起来。
十年十年,又十年。他已经年满三十了。
当初壮志满怀为国效力,如今他只想当一个大掌勺。何谓壮志凌云,又何谓随心所欲,他已经懒得多想了。再者,长安为后,他是国舅,外戚不干政,这可是千百年来的规矩,他不想趟这水,给长安招来不自在。
他啊,余生就这么过了。长安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所谓壮志,远不如亲人在畔,平安无恙。
他的身姿已不如当年那般矫健敏捷轻盈,一招一式中带着醉意,纵身跃起间,枝叶乱飞摇……
天上飘着成千上百只风筝,姿态各异,巧夺天工。
“盛京城已经有八年未见过这样的盛景了。”老仆人扬着头,眯着眼睛感叹,“街上的灯笼亮得很呢!和当年一样……”
——
云长安今晚特别高兴,哥哥和相公和解了!
他们二人还坐在桌边同饮了一坛酒!
她哼着小曲,手里摆弄着绣箩,满面红光。
“今日为何如此开心?”慕长情从浴池里出来,一边走近她,一边把外袍丢开。
云长安抬头,冲他吹了声口哨。
“哪像皇后样子,还吹起口哨了。”慕长情俯下来,轻勾她的鼻尖。
“你不晓得,口哨声是盛京城的姑娘对长相最好看的公子至高无尚的嘉奖。”云长安把绣了一半的帕子举到他的眼前,挡住他俊气的脸,然后隔着帕子往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当年没少对别人吹口哨吧?说,嘉奖过多少公子?”慕长情勾起帕子,在她的唇上轻啄了一下。
“每天都能嘉奖五六七八个呢!当年这盛京城里行走的年轻侠士,文人墨客数不胜数。多少青年才俊在这里流连忘返……也不知道多少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大言不惭,当初连一个去提亲的人都没有。”慕长情哑然失笑,不客气地戳穿了她。
“那是不敢,不配,有自知知明。真是便宜你了,我又好看又聪明还仗义。”云长安白了他一眼,兴致勃勃地继续绣手帕。
“你与我在一起八年了,你这女红还真是……一丝进步也没有啊。”慕长情看着她绣的那只鸟,又笑了起来。
“没进步不要紧,反正绣好了你得用。”云长安咬断绣线,抖开给他看,“你看,我绣了金乌朝阳。”
“不是一只乌鸦啃石头?”慕长情躺下去,手撑着脑袋,饶有兴致地欣赏她的杰作。
云长安撇嘴,伸手来夺,“给我,还没绣完呢。”
“过来。”慕长情飞快地握住她的手腕,托着她的小手看。红月牙的颜色依然那么鲜艳。
有红月的人始终没有找齐,对准的还是大华城。
慕长情派去了几拔人,都没能找到月牙所指向的准确位置。那九曲匙也不知道到底有何用。按理说,他已得了天下,不必再理会那些才对。可是,他又忍不住地去猜,大华城与云军师的血书之间到底有何关联。
“皇上,严博重已经进京了,负荆请罪,正跪在城门口呢。”和玮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先让他跪着。”慕长情淡淡地说道。
立国已有半年多了,严博重才上京来请罪。严家人早有离心,之前是为了明哲保身,后来是想审时度势从慕家兄弟的争执中获利,再后来,那就真有离叛之心了。据他所知,关宵瀚已不止一次派人去与他们商谈封赏之事。所以,他最近一直在考虑如何安稳地收走严家兵权之事。
此事非同小可,严家人已在那里驻守百年了。当年的严家城仅是一片荒地而已,全是严家军驻扎之后,一点一点发展起来的。他得收走兵权,还要不寒人心,这事得一步一步地来。
“严伊桓来了吗?”云长安坐起来,撩开帐帘小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