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里外一阵笑声,大雨都无法浇灭他们的好心情。
这群人出身贫寒,自打进了河阳府,被慕长情选入麾下,从此策马沙场,与命运搏击。在骄阳、在大雪、在荒原、在密林……他们从不曾后退!出身可以卑微,但心永远不会。
将军不问出处,一把刀,一匹马,就能冲进敌军的千军万马中,不怕、不惧、不悔、不后退!
慕长情坐起来,看着窗外那些晃动的影子,手往后探,握住了云长安的指尖,沉声道:“十五年了。”
“嗯?”云长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长安,能为我唱一曲否?”慕长情扭头看向她,微笑着问道。
“我不会唱那些温柔小曲啊,而且此处也无琴弦鼓乐,如何为你唱曲。”云长安想了想,坐起身来,双手伸向他,脆嘣嘣地说了句,“来,抱我去窗边。”
慕长情依言,把她抱至窗前。
“取十只碗碟来。”云长安推开窗子,让侍卫去拿东西,再按她所说,在碗碟里装上深深浅浅的水。
“这是?”和玮凑过来,不解地看着她问:“又有新阵法了吗?”
云长安笑了笑,拿起木筷,往碗上轻轻敲击几下,欢快地唱道:“今日谱曲唱逍遥……”
“原来王妃要唱曲了。”众人围过来,或席地坐,或斜靠在木栏边,满面笑容地看着云长安。
“今也逍遥听雨声,大雨滂沱如鼓鸣,不见月光星尽碎,但得有心烈酒醺!”云长安微微晃动着脑袋,脆声高唱。
“唱得好!”对面小楼的窗子突然被推开了,一名身材祈长的年轻男子用力鼓起掌来。
在这城中,本来就人龙混杂,形形色色的客商聚集于此,鬼市夜市商市,三教九流,没有你遇不到的人,只有你不敢遇到的人。这人看样子就是个儒商,还叫了两个美人儿在这雨夜里陪她,姑娘身上只有肚兜。不过,她们有笛子,有琵琶!
两个姑娘也是大方的人,听到客人说好,于是一人拿笛,一人拿琵琶,一人坐于窗上,一人站在椅上,给云长安伴奏。
这姑娘衣衫不整,明明一身靡靡绯色,露着腰肢,白腿儿,但是在雨声中、在云长安的逍遥曲中,靡靡气息冲淡不少,倒是多了几分热情的洒脱。
云长安笑着朝对面的女子抱抱拳,继续往下唱:“逍遥雨中唱逍遥,今得有情郎,晨昏不愿起,鸳鸯枕上如胶膝,君道欢喜妾道亲……”
听到此处,和玮等人大为诧异,以前云长安是不会唱这样情意绵绵的曲子的,丢了一段记忆,还真是转了性了?
正惊讶时,云长安突然节奏一转,变得紧凑起来。
“月落日升君要去,万里黄沙万里行。红妆淡扫散千金,换来良驹踏远程。骄阳何惧心定定,且看飞蹄凌云宵。君往东来妾往东,君斩妖龙妾捧樽,杀尽天下不平事,江湖荡荡天涯过。高枝皓月唾手得,最是荒诞最是情。”
众人听得正入神际,慕长情长剑出鞘,人落于一指宽的栏杆上,剑挑大雨,寒刃斩风。
十五年了,无数个难眠之夜,他与黄沙盘面对面,他与堆积如山的军务折子面对面,他与剑、与箭一起整晚整晚地相伴而过。只有云长安在身边时,一切不可未知的明天都化成了风,显得那样轻,那样飘渺,唯独与她在一起是真实的,有着鲜活的气息的。不管是在这狭小的东谷,是在奔波不停的路途,还是在琉璃瓦泛着冷光的宫殿里,云长安都是他生命中最有力量的光,有了这光,他就觉得每日都有意义了。
“闲王的剑术,真是让人叹服。”侍卫围在一起,目不转晴地看着慕长情。
“公子好潇洒啊,请饮一樽酒!”站在对面的公子又用力鼓起掌来,话末了,双手捧着酒,上半身努力往外探,想把酒递到对面的小楼上来。
慕长情长剑刺出,挑中金酒樽,只见剑尖在酒樽
就在这时候,附近的小楼里,窗子全推开了,吹拉弹唱,你敬我,我敬你,歌姬高唱,舞伎起舞。全不当雨是雨,风是风,任那大雨浇进了窗子,任那大风吹乱了青丝……
人生难得放纵一场。
人生难得高歌一曲。
人生难得有知已听懂。
人生难得在这陌生路途上,共饮一樽。
慕长情俯下身来,把染着烈酒气息的双唇印在云长安的唇上,低低地说道:“长安,总有一日,天下大兴。你我可以任逍遥。”
“如今就很逍遥。”云长安笑吟吟地说道。
“会更逍遥。”慕长情烈意醺醇的吻
众人侧目。
和玮往罗裳面前凑了几步,突然也把嘴凑过去,小声说道:“媳妇儿,你也让我亲一下。”
罗裳啪地一巴掌盖过来,把他的脑袋推开了,“不长脸!”
和玮也不躲,挨了一巴掌后,果断地凑过去,吧唧一声,往罗裳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兄弟们的起哄声顿起……
——
在内城高院里,三位公子各自从自己的小楼里走了出来,站在凭栏处着热闹的城中心诧异不已。
“哥哥,他们是疯了吗?这么大的风雨,鬼喊鬼叫什么劲?”老四看着远处雨水中闪动的光亮,不解地问道。
“好像是慕长情和云长安带起来的。”老三听了侍卫打探来的消息,不满地说道:“到了东谷还这么飞扬跋扈!”
“有毛病,也不怕冷。”老四缩了缩肩,往屋子里缩,“睡吧,明日还要上山监工,早早把防御工事做起来,也就不怕这些人了。”
温和楚看着那些灯光,听着那些雨声,眼中又流露出了羡慕的光彩。
“老三,老四,我们也过去吧。”
“哥哥,母亲大人不喜欢他们,你也别靠近他们了。”老三摇摇头,关门大睡去了。
老四朝他挥挥手,大声说道:“哥哥早点睡。”
温和楚微叹,“习人长处,才得进益,你们……”
“睡吧。”老四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温和楚无奈,独自站在栏杆处,看着远处欢闹的城中心,不肯回屋。
在夙染的房间里。
她坐于书案前,面前摆着一本经书,腕上缠着金色佛珠,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经书上的文字,久久不翻一页。
“圣僧,心中之魔如何可除啊?你又去哪里了?多陪伴我几天可好?”
烛光落在她的手上,手腕以上的肌肤如同剥壳的鸡蛋,光滑细白,仿若一段美玉。
大风撞开了窗子,有欢歌之声传了进来。她拧拧眉,不悦地问道:“是哪位公子,这么晚了还在饮酒狂欢?”
婢女弯着腰过来回话,“夫人,是城中的客人们。听说是慕长情在舞剑,云长安在唱曲,把城中的客人们都给叫醒了,吹拉弹唱,正热闹呢。”
“荒唐,沦落到此地,还有心思纵乐。”夙染合上经书,起身走到窗前,往四位公子的住处看过去。四间房都亮着灯,唯有温和楚的窗上映着他正在看书的身影。
“长公子确实最努力。”婢女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小声说道:“二公子太爱女色了……老三没什么主张,老四太年轻。这一路走来,最智慧可靠的几位公子都病逝了,城主如今只有长公子可以倚重……”
夙染定定地看着窗子上的影子,半晌后,轻轻摇头,“不行,他还不行。沉稳有余,灵活不足。如今我死都不放心死……我把浮屠百姓带到这里来,一定要给他们建起一座安全的城,否则死不瞑目。”
“夫人,要不然……我们还是与慕长情联盟?河阳铁骑还是挺厉害的。”婢女想了想,小声说道。
“谁都不可靠!他们无缘无故跑到我这里来,定有图谋。上回去浮屠,就是想要我的战船,这回又要什么?难道是……”
夙染断然否定了她的话,让婢女出去后,她关紧门窗,视线落到了雪色的手腕上,自言自道:“莫非我身上的这秘密,难道已经被人知晓了?我把海上之城变为山中之城,我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留在海上,终会大水淹城,令百姓无处容身,葬身鱼腹。若让大家各自散去,身强国壮者尚可谋生,可妇孺老幼在这乱世如何生存?父亲啊,我如今要怎么办才对?你与哥哥们以身祭神,却未换来方寸安稳地。我如今带着他们冲上这莽莽青山,就请保佑我能建起这座安乐之城。若能达成心愿,我愿以为我血来换全城百姓世代安宁。”
噼哩啪啦的大雨声中,东谷内城一片寂静,而外城的客商们却欢闹了整晚,直到清晨。
黎明的光亮透过渐小的雨丝,落在山涧急流上。
昨日在这里扎起的十多个简易小木棚里,邺国奴正睡得沉。
温和楚撑着伞,扭头看向渐渐走近的慕长情一行人,眉眼间顿时有了笑意。
“王爷、王妃,昨晚好热闹!今日我们继续如何?”他迎上前去,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