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静默之后,诸人转头看向瞳风。
他面如金纸,毫无生气。
“这小子,若是自己不想活了呢?”东官突然低低地说了一句。
初心深吸一口气,环顾众人一圈,视线落到云长安的脸上,“大师姐,瞳风现在不能挪动,我们要在这里守着他,你和闲王先回吧,以后,多保重。”
云长安有些尴尬地点头,继尔又摇摇头。
一群陌生的大男人,有自称孩子他爹的,有自称是她师弟的,还有自称她夫君的。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想也想不起这些人是谁。
自打她这回睁开眼睛起,看到的是瞳风,听到的是瞳风的声音,每天相处的人都是瞳风。她不知道现在要去哪里,谁可信?
啾啾的鸟鸣声从枝头落下来,一阵风摇叶晃,河水急湍。她抬头看向枝头,那小灰雀歪着脑袋,正惊慌失措地从茂密的枝叶里往下偷看。这雀儿伤了一只翅,所以不能飞走,恐惧让它小脑袋上的羽毛根根竖起。
云长安想到了胖喜,嘴角刚刚弯时起,脑子里突然涌进了一波画面……
这画面陌生至极,又熟悉至极!
对,那日她面前也是这么多人,也有一个人躺在草地上。那个男人穿一身青衣,长发染血,颤着一只手探向年幼的她。
那时候她多大?三岁?小小的身子在爹身后缩成一团,一直在发抖。
这是一线好稚嫩的脸啊!小脸被眼前的血吓得小脸皱成一团,苍白无色。一双眸子里全是泪光,却倔强地咬着唇,不肯发出半点声音。
突然,那躺在地上的男人猛地坐起来,抓起她的小手,不知用什么东西在她的掌心里重重刺下!
痛!
血!
饶是现在的云长安,还是被记忆中的这尖锥吓得闭上了眼睛,满脑子都是从小小的她的掌心里涌出来的血……
她努力地回忆着当初发生的事……对了,后来,等那人把尖锥从她掌心里拔出去,血依然在疯涌,而那伤口就似一弯月。
“那四个孩子……我都做了这样的标记,你去找他们,找齐后,保护好他们。”那男人抓着她爹爹的手,用尽力气叮嘱完,往地上重重地倒下。
“翟先生,”爹爹扑通一声跪下去,手掌落在那人的额上,慢慢地往下滑,“我记下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去找到他们,让他们好好活着。我用我的生命和名誉来起誓。”
男人眼睛合上了,身体渐渐僵硬。
四周的人都朝他跪了下去,沉闷压抑地哭了起来。
翟先生是什么人?
云长安摊开手掌,眉尖皱成一团,死死盯着那弯血月。
她想起来了,从小到大,这掌心就贴着一块假皮子,遮住她手心的血月。她一直以为是胎记,原来不是的。这弯月牙儿是有人故意刺下,不仅她有,还有四个孩子也有!
她隐隐记得还认得一个身上有胎记的人,那人是男是女?是谁?
“长安,你想到什么了?”慕长情见她表情阴阳不定,于是跪坐于她面前,焦急地问她。
云长安摇摇头,慢慢地往后躺下去。
“长安!”慕长情大骇,猛地抱起了她。
云长安睡着了!
她困极!
孕妇本就嗜睡,加上她闻多了梨香盏,又累了一天一晚,此时眼睛一闭,睡得如同死去。管他谁要打谁,管他掌心的血月怎么来的,让她睡会儿!
慕长情拉起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的红月轻轻抚挲。这月亮胎记的颜色越来越鲜艳了,也不知到底有何隐秘?严伊桓的脚心也有,可他确实是严家的儿子。苏洛山河图的正中心也是血月形状,到底是何意?对云长安有影响吗?
他握紧云长安的手,轻轻地摁到嘴唇上。
两度失去云长安,两度失而复得。愁、苦、痛、悔、怕……各种滋味,别人无法体会。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几人虽已无力再战,但依然打起精神,准备殊死一搏!
——
来人是和玮。
“佳后突然不见了。盛京城被水淹了一大半,百姓叫苦连天。逃无可逃。慕正曦釜底抽薪,他得不到的也不让我们好过。知道打不过我们,他就跑去大夏,拿了大夏的城池和邺国的东西和咱们对峙。更卑鄙的是,他们把太后和几位重臣都挂在城外,贴出告示,让朝岚自己去投降,不然每天鞭喂太后参汤,再打她十鞭子,不让她死,让她活受折磨。按理说,这太后怎么样,跟咱们全无关系。就算是瞳风那小子,也是他对不住咱们在前。可是,步泠卿却说,朝岚不能让他们抓到。这老小子知道太多盛元和天晋的事了,一旦真的被慕正曦所用,那咱们麻烦大了。”
和玮一口气说完,端起茶壶直接往嘴里倒,咕噜咕噜,一直到喝干最后一滴茶水,这才抹了把嘴巴,扭头看向躺在榻上的云长安。
他嚷了一长串,慕长情没回应,云长安也没动一下,睡得很沉。
“还有一件事,殿下您得知道。”他清了清嗓子,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说吧。”慕长情的视线还在云长安的脸上胶着,似乎没把和玮方才的话听进去。
“慕轲寒那不要脸的搅屎棍,不知道怎么说服了严博重,令他们出兵围住了河阳金矿,他拿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机关图,与严家人一起下矿采金子去了。”
“什么?”慕长情终于转头看向和玮,眉头紧皱起,“什么时候的事?”
“我来时路上,在千军阁截下消息。那探子本来是送给慕正曦去的,被我给逮住了。千军阁最近买卖的消息都挺有份量。”和玮一屁股坐下来,拳头在桌上轻捶,“真是想不通,严家人为何要与慕轲寒狼狈为奸!严桡老将军是要脸面的人哪,怎么会甘心与慕轲寒那种无耻小人在一起?”
慕正曦在大夏国,慕轲寒在河阳挖金子,天晋仍然像世外桃源,对外面的一切不闻不问。慕长情面对的是整个盛元国的烂摊子!打不过、得不到,于是索性就把城给毁了。慕正曦这一招还真是用得厉害!
“王妃她……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孩子没事吧?”和玮伸长脖子看了看云长安,压低了声音,“她这样子,还能长途跋涉吗?”
“不能。”慕长情摇头。
“那怎么办?大家都在等殿下回去,大水淹城是小事,盗匪横行,疫症一旦发作,那盛元国可就真的危险了。”和玮愁眉苦脸地说道:“瞳风这小子真是罪该万死,咱们待他如兄弟一般,他却在背后插我们一刀。现在好了,白白地把邺国和大夏给了慕正曦那小人,金矿被慕轲寒挖了,咱们呢?咱们一路洒汗流血……白便宜了两个无耻之徒。”
他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沮丧。
慕长情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向小榻前。
“殿下拿个主意吧。不然依然把她送去大国师那里,让她在那里生完了,再接回去不迟。不然能怎么办?盛元情况也不好。打了近一年,粮未种,地未耕……这与咱们之前想的,根本就不一样啊。”和玮跟过来,眼眶突然就红了。
“你哭什么啊?这有什么可急的。”云长安睁开眼睛,手抚额头,弱弱地说道。
“醒了?王妃想起来了?你知道我是谁吗?”和玮眼睛一瞪,蹲下来盯住了云长安的脸。
云长安拧拧眉,小声说道:“是一个聒噪的人!”
“想不起来吗?那有没有主意啊?”和玮急得跳了起来。
“有啊,没饭吃,那就吃肉。”云长安掀了掀眼皮子,看向慕长情,“我这主意怎么样?”
“我的好王妃,我的好军师,你给个痛快主意。大家现在都快愁死了。”和玮连跺几脚,地板咚咚地响。
“既然不打了,那就各自归营,各干各活。先除水情,再抓盗匪,重建盛京。不过,让你着急的事,其实是我若不能动弹,他也不肯走。”云长安直勾勾地看着慕长情,小脑袋歪了歪,问道:“你说,慕长情真的是我孩子的爹?”
“哇,难道还能有别人?”和玮会错了意,瞪着眼睛反问:“军师莫非真与瞳风好过的?”
“我不知道。”云长安坦诚地说道。
和玮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殿下,快做选择吧。”
慕长情扭头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你先回去,依她之言,先除水情……”
和玮又长长叹气,“那就眼睁睁看着慕正曦在大夏国壮大实力,慕轲寒把金矿挖走?殿下,将士会失望的。”
“慕正曦想掌控大夏,他就得有人去大夏国各郡管事。而邺国人早早就渗透了各郡府谋事,谁是大夏人,谁又是邺国人,他能分清?至于金矿,严博重那老狐狸,又怎么会让慕轲寒轻易分走一半。严家军这些年来困在那里,也想扩大地盘,让儿子们各有领地了。至于天晋,不会坐看慕正曦分走他们吃到嘴边的肉,不必我再奔波来去了。我就与长安住在这里,一直到孩子出生。”慕长情走到桌边,端起给云长安熬好的鸡汤,舀一勺,小心翼翼地吹凉了,喂到云长安的唇边。
云长安有些受宠若惊,初进河阳王府,这个叫慕长情的男人还抢过她的羊肉饭。现在不仅成了她孩子的爹,还喂她吃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