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一片死寂。
慕正曦不饮酒,不玩乐,不近女色。单从勤政上来说,实在比之前两代帝王都强。偌大的东宫,只有太子妃殿灯火通明,人声不绝。其余地方统统浸在一片漆黑中。
侍卫自要走开时,只闻得梨树后有一阵清脆叮咚的佩环声响,是佳后来了!
“佳后娘娘。”侍卫吓了一跳,赶紧跳下台阶跪迎佳后。
佳后带着十多名侍女,缓步停到他的面前。只有她自己手拎一盏碧色琉璃宫灯,昏暗的光照到她的裙裾前,两只精巧的绣鞋尖尖踩在光里。
侍卫不敢抬头看,胆战心惊地说道:“太子睡了,今日咳得厉害,好容易睡着,让奴才在这里伺候。”
“还在咳?御医的药都没用?”佳后拧拧眉,轻声问道。
“是,换了四个方子,一直咳嗽,而且……今日咯血了。”侍卫老实地说道。
佳后踱了数步,扭头看向身后的侍女:“这样不行呢!燕妮,去,让御医们再换方子。若是太子的咳嗽再不好,我杀了他们。”
“是。”叫燕妮的侍女福了福身,转身就走。
佳后在殿门口站了会儿,只听到里面不时传压抑的咳嗽声,不悦地说道:“这身子亏成这样,一点风采都不见了。你们要好好伺候,不要让他太过操劳。太子妃何在?”
“太子妃……”侍卫往太子妃殿呶了呶嘴,小声说道:“她过得很快活呢。”
佳后拧眉,自言自语道:“太子这一生就亏在女人身上!怎么一个合适的也遇不上。”
侍卫大胆地抬头看向她。芙蓉俏面上,一双淡眉紧蹙,愁容不展。这是真的在关心慕正曦吗?
“好好伺候着。”佳后举着宫灯,仔细地看了看侍卫的脸,转身就走。
侍女们隔着三步的距离跟在后面,十多人在走动,却一点声音也没有。脚步极轻,如同踩于棉上。若不是佳后身上的环佩声在响,根本不会有人发现来了这么一群人。这点环佩声在太子妃宫殿的笙歌燕舞的动静中,淹没得一点都听不到了。等众人发现她走近时,已经来不及通传,在她凌厉的视线中一个接一个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佳后穿过开满芍药的大坪,到了太子妃漫芜儿的殿前。里面的美男子正在吹笛抚琴,漫芜儿甚至于枕在一名美男的腿上,张着红唇,去吃美男喂的葡萄。
“佳后娘娘!”殿内伺候的太监总算看到了佳后,吓得一个哆嗦,重重地跪到地上。
殿中瞬间安静,大家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佳后,漫芜儿甚至忘了从美男怀里起来。
“太子病了,太子妃还有心思玩乐。”佳后迈进高高的门槛,冷漠地看着漫芜儿。
“见过母后。”漫芜儿终于反应过来了,赶紧拉好衣衫,跪到佳后脚前。
“晚上儿臣还给太子送过药汤,但太子不喜欢儿臣过去。”漫芜儿委屈巴巴地说道。
“拖下去,处死。”佳后环顾四周美男,面无表情地说道。
漫芜儿吓得直接瘫倒在地上,还没出声,外面已经冲进十数侍士,拖起那些美男就往外走。
“佳后娘娘饶命。”众美男吓得脸色苍白,求饶声此起彼伏。随着刀起刀落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后,再不闻半点动静。空气里全是血腥的气味。
漫芜儿瘫在地上,一直在发抖。
佳后掩了掩口鼻,厌恶地看了漫芜儿一眼,冷漠地说道:“你记着,我并非是心向太子。而是,我讨厌你这种不守妇道的女人。女子从一而终,既然嫁了,无论对方是什么人,就当守一辈子。”
漫芜儿筛糠一般地抖动着,嘴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佳后没再理她,直接从她腿上跨过去,离开大殿。漫芜儿瘫坐了有一柱香的功夫,才勉强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殿门外去看。
外面大坪里美男子横七竖八的倒着,已经气绝。鲜血淌了一地。
“佳后娘娘说,不许收尸,要让太子妃看三天,以示警诫。”太监顶着满脑门的冷汗,惊魂未定地说道。
漫芜儿吸了口气,忿忿地说道:“她自己都不守妇道,居然来管我。说不定早和太子勾在一起了!”
“太子妃快别说了。”太监吓得赶紧掩住她的嘴。
漫芜儿跺了跺脚,退进殿内,用力关紧了殿门。
——
佳后举着宫灯,一路疾行到了东宫后园。
“你们在这里等着。”她微微扭头,漠然说道。
侍婢们停下脚步,深深弯腰,眼皮子都不敢抬。
佳后把宫灯放下,独自走进了园子深处。这里面种的也是瑶台玉凤和紫龙卧雪,只是与青州寺后花园阵法不一样,要简单得多。
她从东边花径走进,很快就到了园子中间的白玉小亭。
“国主?”她小声叫了一声。
在花丛深处,缓步走来一道高大的身影。墨绿锦衫,孔雀羽面具,月光披在他的锦衣上,袍摆隐隐有龙纹闪动。
“国主。”佳后跪下去,双手拱到额前,欣喜地说道:“小女终于见到国主了。”
男子停到她的面前,低低地问道:“准备好了?”
“是,小女已将一切准备舀当,为国主铺平前路。国主必是最后的王者,最后的赢家。”
“你觉得他们真的看不透你的手段?”男子又问。
“看透又如何?他们一定要进京。”佳后抬起头,满眼虔诚地说道:“我奉父亲之命,辅佐国主一统天下。由我父亲起,已苦心经营四十年,国主大业当成!”
男子缓缓弯腰,与她对视,小声问:“大业当成吗?”
“是!大业当成!狂妄者自掘坟墓,胆怯者自断前路,张狂者尽入我城,唯国主可站在高处尽享胜利。”佳后唇角轻扬,小声说道:“我凤鸣人也可再度让世人懂得,有我凤鸣人在,哪怕再小的国,再弱的族,也会成为世间最强大的王者。”
“我要感谢你?”男子顺手折了一枝瑶台玉凤,轻轻地摁在佳后的头顶,深瞳里飞快地掠过一抹忧郁的光。
“不,国主要感谢自己。从此,民不再弱,国再不贫,百姓不再受人欺凌,而您母亲不再替人擦靴拎袍,受尽侮辱。”佳后定定地看着他,小声问道:“还有什么,比这些更重要呢?”
男子握着的花落地,他站直了腰,突然低笑了几声,“对啊,有什么比这些更重要呢?国不为国,全民皆奴。有什么人、什么事比这些更重要呢?”
“你是动真心了。”佳后眉头紧锁,视线投到那朵花上,“您与您父亲,您与皇族四十年苦心,千万别毁在最后这几步棋里。”
“佳人……”男子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唤道。
佳后楞了一下,“国主是叫我?”
“你的名字,不如她的好听。…长安、长安,与君长安。是不是很动人?”男子又笑,“我要她。不然,我就毁了你的四十年。”
“你!”佳后大惊失色,猛地站了起来,“国主怎能如此任性!”
“我突然觉得,没有什么比能在父母面前尽孝送终重要,没有什么比与心尖人一起逍遥四海重要,没有什么比能天天看到她重要。”男子仰头,手指轻轻地扣住孔雀羽面具,“四十年,八十年,一百年……人总要死,死去之后化化土归尘,能不能投胎往生都是虚幻。只有今生,只有今生去抓紧你真的想要的那个人……最重要。”
“不行!”佳后咬咬牙,忿然说道:“邺国与凤鸣,数代人苦苦煎熬,等的就是能重生的一天。我绝不许你毁了这一天。”
“不许?你忘了吗,你只能辅佐我,听我的话。你当年在我脚边跪着起誓,我说什么都对,我说什么你都听,我说东你就不往西。现在反悔了吗?”男子扭头看她,又笑了。
他笑起来真好听!声音低醇如温柔的月光,撒进耳中,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心情放松。
佳后心中警钟猛敲,“国主的摄魂术……太厉害了!你怎么不去摄她的魂?”
“因为,舍不得啊。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我都舍不得,那个男人却能让她刀山火海里打滚。我很生气呢。”男子抓住花瓣用力拽了几把,丢向佳后的脸,“我不管,反正我要她。这事就这么定了!”
佳后气结。
“哦,还有一件事!”男子又抛了把花瓣,低声说道:“你改个名吧,名字真难听。就像骑马时喊的驾驾驾……”
佳后冷着脸,双手拱在额前,忍声吞气地说道:“我见过父亲之后会商量此事。”
“对了,你真不救弦筝?”男子问道。
“他被抓是我意料中的事,他太自大了,让他吃点苦头。我自有打算。”佳后小声解释。
“你也挺自大的。”男子盯着她的眼睛,慢悠悠地说道:“慕长情和云长安绝非你想像中的好对付。收起你的准备好了一切,别到时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知道了。”佳后又行礼,声音愈轻。“邺国将赢,国主当归去了。龙袍已送回,那是我亲手所绣,应当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