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为这事清棉没少叨唠,整日都是将‘皇帝不急太监急’发挥到了极致。
就拿一件事作比,若是换做任何一个长点心的人,怕是不肯用屠满头这种人,贼滑头,还有不少毛病,主要是心里还有很多想法,又曾做着几方细作的人。
刘瑾却有自己的想法,能人都不是那么好驾驭的,正因为他们有能力,有自己的谋划,或许私下有各种错综复杂的目的,这很正常,只要他清楚他们的小算盘,不触及他给他们划得线,其他都没问题。
屠满头年纪不小,虽地位低微,但年少时能周旋在宫里各个娘娘之间保住性命,就是有他的眼色和本事。
果不其然,自他做了漱芳斋管事的,替刘瑾做眼目,在宫内与各宫的宫人都有些联系,宫里宫外大小的事情,他都能传话到刘瑾眼前来。
想得远了,过了一会,刘瑾有点犹豫地问:“阿令,你抄录的差事要不,不做了?”
阿令没有说话。
刘瑾:“嗯?不好?”
阿令瞬间绷直了背脊,“不好。”
“不是吧?”刘瑾懒懒的动了下,“要是——”
阿令豁然转过来看他,刘瑾止住话。
他要把她调到身边来,是早就有想法,现在要实施行动了。
“怎么了?”
阿令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你回去吧,等过几天……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哦,好,我也有话对你说。”说着,刘瑾笑了笑。
等几天是具体到哪天,他们似乎心照不宣了。
十月十五,他们共同的生辰日。
刘瑾走的时候,忍不住盘算起来,那天要带阿令去做什么好呢……
人的记忆有时候像掩在爆竹里的芯子,那些久久没有提起,本以为应该遗忘的内容,却会被某一小小的瞬间点爆。
就好比现在。
屋里难得有了点正常的气氛,刘瑾和刘浙在桌子前坐着,他在端着碗热汤在喝,一场秋雨一场寒,他是半点受不了,刚从宫外回来,他外面的披风都没解就被勒令喝点热汤去去寒。
刘浙在看他的课业,面色温和,显然刘瑾能轻易的入学国子监,并在短时间内从启蒙班连跳三级,进了育英班,他是引以为豪的。
这样的画面让刘瑾隐约有种熟悉感。
当他开始回忆的时候,发现脑海中类似画面的却都是周氏和自己,那时候周氏也是这样教他习字,监督他练字,检查他课业……
“我让人摆了饭,过去吃吧。”刘浙道。
回神时,刘瑾已经随他一道出了书房。
他多久没有和刘浙一起吃饭了?快三年了吧,可能远远不止,刘瑾记不清楚了。
刘浙最近几年将精力完全投入在了朝政上,衣食住行……样样从简,倒是没有皇上该有的奢侈做派。
饭菜端上桌,宫里的厨子手艺极好,简单的菜也做得色香味俱全,清棉替刘瑾摆的碗筷,因知道他不喜旁人布菜,就只放置妥当,退到一旁。
刘瑾坐在刘浙身边,清棉想了想本来要离开,被刘瑾叫住了。
“清棉,一起吃吧。”
“不用不用。”清棉连忙摇头,“奴才就……就在厨房吃点就行了。”
“就坐这吃。”刘瑾平日里就是和他同桌吃饭的,所以相当随意,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刘浙。
刘浙太久没同他一块吃顿饭了,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能让刘瑾同自己亲近些,自然不会太拂他的面儿,瞄了一眼清棉,随口道:“坐着吃吧,不必拘束。”
“可,这也太……”清棉说着,在刘瑾一个飞过来的眼神下忙坐到他身边。
一顿饭吃得沉闷无比。
刘浙挑了个寻常的问题,问了下清棉的情况,虽然早就掌握了一切消息,连他家里的情况都一清二楚,清棉脆声说:“奴才很好。家中也一切都好。”
刘浙:“月俸够用吗?”
清棉:“够用……”
刘浙:“不够了就说出来,只要你尽心服侍太子,月钱多少都不是问题。”
清棉笑了:“奴才知道。”
刘浙看着没有精神的刘瑾,试着问他:“过两天你生辰,就在宫里办一场,这也快入冬了,皇庙那么偏远就不要去了。”又对清棉说,“太子身体才好些,不可大意,太医院开的方子也要开始用起来。”
清棉小心的看了看刘瑾,“好的,皇上,奴才会亲自替太子抓药熬药……”
刘瑾缓缓摇头,“不用在宫里办,我自己有安排。”
刘浙:“你的安排可以这几天就办,下元节那日随朕宴请百官。”
刘瑾捏着筷子,抬起头,正正地看着刘浙。
“早几天不行,一天都不行,你要宴请你自己请。”
清棉见气氛不对,忙放下筷子,可也不敢开口打圆场,毕竟这不是他能插嘴的,而且他也是真的不想听啊。
刘浙面色不变问道:“你什么安排?”
刘瑾不耐烦的说:“反正不会在宫里。”
“要出城?”
刘瑾顿了下:“嗯。”
刘浙沉气,筷子也放下了,他开门见山,“你哪来的钱,这一整年从未来朕这取过钱。”
“我自己有。”
“多少。”
刘瑾犹豫了一下,“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从来没关心过。
刘浙没说话,过一阵,他忍不住想笑似说:“不知道……那可真是不少吧。”
刘瑾低着头,没吭声。
刘浙看着他,哪怕知道不该说他,可话里还是带了火气。“你说你这几年在外头都干了什么?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个连号‘寮’都敢开到城外驻军的营地门口了,谁给你的特权?”
刘瑾垂着眼皮,不急不缓的夹着菜。
刘浙越说越气,浑然忘了之前看他课业时的自豪感,现在只想到有人都把话递到内阁了,“你不想做的事情朕不逼你,可你也要有知道自己的处境和身为一个未来储君的自觉!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态度!”他直接站了起来,“朕要求过你么?”
刘瑾忽然抬头,语带无辜,话却刺人:“什么自觉?储君那是什么?你真当我喜欢那个位置——”
话说了一半,他止住了,刘浙目色寒凉,紧紧盯着他。
只一瞬,刘浙转身就走。
刘瑾从毓庆宫离开,盲无目的的走着,不时地有宫人遇上他,跪在路旁行礼,等他走了,又都匆忙起来离开,他们都目的明确,脚步飞快。
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不知要前往何方。
只是一句话就能刺的他怒火攻心,拂袖而去…呵,就那么听不得逆耳的话了吗?
风一吹,又凉又急,刘瑾头疼,环顾四周,他手指打颤的拽紧了外袍袖子,辨认了下方向,转头而行,他知道这时候阿令还在当值,可他还是忍不住朝司簿司走去。
阿令就在那里,这样想着,他的心渐渐稳定下来。
那是属于他的偶然撞上来的安神之药,是他的躲避之所。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他也不想探究。
已经发生了的事,也不再需要理由。
路旁的树开始落叶,刘瑾吸了一口凉气,远远的能看见阿令当值的地方,身后传来声音。
“太子殿下!”
刘瑾转过头,看见一个宫女站在身后不远处。
她走过来,身材丰腴,五官端正,穿着深蓝色裙装。
和阿令的宫装一样。
梓树过来,对刘瑾行了礼,“奴见过太子。”
刘瑾认出她来,轻笑一声,“你是同阿令住一起的。”
梓树被这一笑晃神,掩藏在衣袖里的手不自觉地紧了。
他还跟以前一样。
不,他比以前更甚。那时候还带着稚气,现在却俊美绝伦的不像话了。
刘瑾看起来并没想同她再什么说话了,转身往另外的方向走。
他穿的比一般人多了,但背影依旧清瘦,梓树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远,眼神微变。
“太子殿下,请等一下!”
脑袋里还在想等会见到阿令要怎么把人带走,上次见她神色好似不太愿意离开……刘瑾在小路岔口站住脚。
回头,轻声。
“嗯?”
阿令已经好几天没有看见周掌簿了,那个待她不错又在誊抄书录上要求严苛的人。
她是揣着事儿要问的,在她印象里,周掌簿并没有告假过。有一回病的很严重还坚持来了,一整天都撑着,后来还是她几番劝说,第二日才休息了半日。
还是上午,天就灰蒙蒙的,云层密集,看不到太阳。昨天也不见梓树回来,她连续两日一个人晚上睡了,天凉了也只有阿窕还坚持给她提水,虽然她说了好多次不用……
分明还是刚过了夏天,就落了场雨就好似秋天也过去了,而可年的冬天却比往年都要早。
“府库记员,阿金……”
阿令停下笔,望着誊写的‘阿金’二字。
今天一早她就在等,却一直没有消息……
她吃过早饭后,便让人递了话,那边却没有回话。
应该是忙吧,宫里这两天就忙忙碌碌着,太子的生辰要宴请百官……
想完之后,阿令接着提笔。
却有一丝分心。
刘瑾会不会就忘了他们说好的……
阿令又抬头,看见窗外初现萧条,风冷飕飕的,坐在窗户边,也冷到骨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