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日真是热,只能趁着早上天气稍微凉快些,有活计的都赶紧干。各个宫里的主子都在宫里呆着不出门,整个殿角都用桶装着满满的冰块降温。当然,冰块是有限的,一般到了下午就短缺,这个时候就体现了哪个宫里是有钱,有权的时候了。
有钱的,私下里给内事府塞些银子,多照顾一下,每日提供冰块。
有权的,不需要说,内事府每日定时送来。如此,自然有些地方……是没有冰块的。
辛人库的某些地方,比如莲都宫,比如,飘香院。
“热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大暑天的还要去收泔水……真是不拿人当人……”一道粗噶的囔叫声打破这个沉闷燥热的午后。飘香院东厢房的几个人都瘫在木板床上,喘着气,热的。
有几个皮厚的把自己扒的只剩蔽体的粗布衣条子(就是一件长布条,一般是白色的那种)
“哎,要是屋里能有冰块就好了。”
“呵,你这不是热晕了做梦吧。”
“是啊……我就是做梦,若有那么一天,死了也甘愿了。”
“去,这就甘愿了?那你还活着干吗,想想有些人就能在冰块屋里呆着,喝着冰镇绿豆汤……真想死啊……”
“呵呵,可不见是不甘愿呢……好歹还活着,前不久福管事的突然失踪,后来说人死了,尸体都没个影……”
挨着墙躺着的两个人在那里闲聊,其他人都在听着,心里也是不好受。福管事还算个好人,在待她们不错,突然就死了,真是命比草贱啊。躺在最外侧的一个身影骤然抖索了起来,然后不顾炎热的蜷缩成一块。
粗布衣衫穿的整齐,洗的发白衣料粗糙的很,反倒是衬出她露出的脖颈白皙如瓷,娇小的身子在这群粗实宫里中尤为突出。
“东厢房下一批,去安吉宫,太医苑收泔水!”
屋外传来一声叫唤,那是专门分配工作,传唤人收泔水的飘香院的新的管事。声音一落,飘香院就响起几声哀嚎。都不想动,可是却不能不动。陆陆续续出来了四个人,一个厢房八个人,第一批四个,第二批亦然是四个。
东西南北四个厢房,就这些人负责整个皇宫的各个宫院的泔水收集工作,想想就知道有多累了。
“哎呦,我脚崴了,谁帮我去收一下,下次我换回来……”才走了没几步,就有道声音叫唤起来。
大家看得清楚,理都懒得理她。
这个据说是从永嘉宫被遣出来的宫女,娇蛮不讲理的很,整日的不想干活就这样找借口赖人。
“我帮你去吧。”躺在外侧的一直没动弹的人骤然起身了,她本是早上出去过的一批人中的一个。
那宫女闻言惊喜不已,没想到还真有人傻得上当。
“哎哎,谢谢哈。”她冲着自己的床铺说了声谢谢就躺上去了,根本连是谁帮她都没看。
“锦灯,你傻了?谁都看得出来那个人是装的……”
“我知道。”
一出门,热气喷面而来,阳光毒辣,照的地方极为刺眼的白亮,下意识的眯起眼,微微弯唇而笑:“谢谢夏姐提醒。”
比她大上一圈的夏姐苦笑了声,“要谢我还不如下次帮我去收……”
两人一同来到飘香院门口,等着她们的是一辆板车。另两人已经组合好在推车了,她们自然就成了一组。
刚要出去,院里过来一人,“等一下,锦灯,你早上不是出去过了么?”
说完,她有些沉了声加了句:“她们让你又出去的?”
听出她声音里的不悦,锦灯赶紧解释:“墨子姑姑,是我自己帮忙的……我躺着也没事。”
躺着不是没事,而是难受,飘香院的新管事,就是墨子。
夏姐见墨子如此说,有些不愉,面色倒是正常,只是微微皱眉,忍不住说道:“我们什么时候欺负过新人……在说,锦灯来了没多少日子,谁看不出来墨管事的有心照拂着……”
“咳咳。”
锦灯立马扯了扯夏姐的手,示意她不要说,然后对着墨子浅笑,“我们去了。”
碍于对方是管事的,夏姐也没再说话,主动推起车,让锦灯只是帮衬着扶着。其实,她们多次组成一队,都是夏姐在推车,装满泔水之后,推车变为拉车,那时候就是体力活了,比较累人。
锦灯每次都抢着干,但是就她那点力气,怎么干的动?夏姐体谅她年纪小,人也瘦弱,次次都是让她在一旁搭把手。
因为墨子的话,两人难得的有些沉默,一路走到了太医苑。这还是这么多日来,锦灯第一次来太医苑收泔水。因为地方多,分配都是随机的,出来的批次也是变化的,所以,她一次都没轮到。
夏姐却是熟路的,从后门进去,不用人问,一看她们的样子就知道是干什么的,加之,夏姐来太医苑次数多了,厨房的人都认识。天热了,众人胃口都是不好,吃的也就少,但是泔水反而多了。
因为倒掉的东西多了。
一大桶的两人合力拎上车,小桶的就夏姐一手一个,锦灯不行,一次来回就一桶,还极其艰难。最初干着活的几天,她的手起了满手的泡,磨破皮了继续拎东西极是生疼。
这两日还好了点,晚上睡之前抹上膏药,长出新皮了,就好了。那膏药还是墨子送的,看见她满手血的样子,墨子叹息了几声,说不出话来。
锦灯知道她不忍心,却只能垂着头不讲话,再次相逢在飘香院,两人有了股默契,就是不说话也懂彼此的意思。
“噗通!”
身子一个踉跄,桶被她放在地上,砸的很响,锦灯机灵的一转身子,两手扶着桶,不让它左右摇晃而翻倒了。
这响动不小,在静寂中惹来了些许注目。来往的人少得很,偶尔有人跑过,也是传话跑腿的太监。
锦灯喘着气,擦了擦额头热汗,僵硬的手指呈握拢之态,桶柄很厚,她的小手不能全部握住,以至于很吃力,拎起来比别人艰难的多。
“锦灯?”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锦灯身子一僵,垂下头装作没听见。
然而,那人却急切的跑上来,“是你吗?锦灯?”
锦灯依旧垂着头,再也不歇息了,拎起桶就往门口去。
“真是你!”
没几步就被对方挡住了路,锦灯只能放下桶,抬眼去看他。
“是我啊……我是柳粥道。”见对方眼神陌生,面色平静无波,柳粥道急了。
她当然记得,他是谁,如今的她,记忆力是好上加好。以至于记得太多,而不知道该不该记了。
“我知道。”
这里是后厨,没想到他会出现,锦灯怅然失神,该遇见的总会遇见……不是么。
“太好了!锦灯,我一直……在找你。你怎么……”满腔激动,还有止不住的话想说,却才意识到锦灯身边那散发着极其难闻气味的泔水桶,“在做这个……”
锦灯注意到他眉头紧蹙,有想要掩鼻而去的冲动。她眼里闪过一丝复杂,再也不看他,“柳太医,请让一下。”
疏离陌生,甚至透着冷漠?这个是他心心念念的锦灯么?
柳粥道转而一想,有些尴尬。
“锦灯,你……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你干什么活我都……我都喜欢你。”
终于说出这句话了,柳粥道满心激动,上次眼睁睁的看着人被带走,被关押在牢中,别提多难受,痛恨了。痛恨自己没有能力救她,更痛恨那些人那样待她。
锦灯一怔,喜欢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听见有人说这话。然而,却不是第一个说的。
她再次抬头,望着他那双闪亮的眼睛,俊脸微红,却不损其丝毫英气,此刻的他,挺直背脊,站在她面前,高大挺拔,一身白衣,俊朗非凡。
“庆之哥哥……你喜欢吃酥饼么?喜欢大黑么?喜欢……锦儿么?”
“……”
“快说啊!快说,不说我就哭……”
“……”
“庆之哥哥……”声音已然带了哭腔。
“嗯……嗯……”停顿了很久,才又响起一声,“……嗯。”
“咯咯……”然后是某人肆意的清脆的笑声,传扬开来。
“锦灯?你……难道不说点什么?”
见对面的人像是看着他出神了,柳粥道有些得意,同时心里也舒了一口气,自己也算的上样貌出色,加之如今是太医苑之首,多少宫女们都向他暗送秋波,连有些没有侍过寝却有名分的宫妃都对他别样对待。
一惊回神,锦灯垂下眸,掩去眼里突如其来的湿意,最近总是这样,抑制不住的想……想着,念着。
“谢谢。”
只两个字,锦灯拎起桶,一股劲使上来,快步往前走,绕过他出了门。
柳粥道有些懵,晃了晃头,立马回神,追出去。刚才那一瞬,他是不是扑捉到了什么?那眼里是一闪而逝的伤痛……是因为什么?
“锦灯!我知道我说的有些直接了……可是,我是真的……”
“咳咳。”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打断了他急切的表白。
夏姐一手拎着一桶出来,被他挡了路,也被他话里的意思惊到了。柳粥道是谁,她当然知道。
可谓是宫女们最心仪的对象了。没想到柳粥道……竟然是喜欢锦灯的。这个消息要是传出去的话……
锦灯放下桶,回头就看见夏姐别有一番意味的眼神。她心思一转,不由有些慌。
“柳太医,请回吧,锦灯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