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之后,凛音转头看到床头柜上的花篮。 它是用彩色花纹塑料做的,看起来倒是精致,里面堆满祝愿卡片,采用复古的方式制作。 她怔怔地拿起抬头一张,并非手写字体,而是机器扫描打印而出。 “凛音小姐,一定要好好休息,希望你早点康复。还有一定记得按时充电!”
——觅影。 充电。 凛音检查了一下自己植入物面板,果然只剩16%的电,差点把这事忘了。出身于肉体凡胎,总会忘记体内有多少电路元件需要供能。 匆匆忙忙,她从墙头的接线盒里拉出充电线,扎入自己的椭圆形充电口,它位于后颈下方、肩胛骨之间。 电流滋滋在她的仿生神经集束当中涌动,为身体各处植入物提供充足电力。有时她有过那种让自己吓一跳的念头,例如电线接上,结果一下被电死。技术有时会很危险。 电量上升,现在活过来了。凛音松了一口气。她身体神经的运作依赖脑植入物,供电不足的情况下也会表现不佳,如今则恢复无恙。 旁人的关心总是令凛音感到愧疚。不止是觅影对自己的关心,还有网监先生,网监先生帮了自己很多忙,无偿地把最稀有的技术交给自己,自己应该反过来帮上他的忙,而非把自己弄得这般糟糕,令他挂怀。 自己欠大家的真的是越来越多,凛音将觅影的祝福收起来,又打开接下来其他的卡片。 “请凛音小姐务必保重身体!给你做了手工的小蛋糕,放在保温盒里了。”
——舍场千雪。 “真没想到你也会跟傻瓜一样地发病,真是有够难看的,给本大爷好好活下去!”
——细田义行。 “尊敬的凛音小姐。我给自己做了非常多的改造,当然也总担心自己会遇到类似的事情。听说了凛音小姐遇到的事,我真是感到又悲伤又难过!仿佛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命运就是这么残忍,总是把最糟糕的事情降到我们当中最勇敢、最善良的人身上,希望你早日康复!”
——尼德莱特 “我好想你,我到现在都记得我们如何在那间脏兮兮的台球厅里碰面,记得我们在酒吧里喝了什么酒,记得你天天跟我说的那些话,记得我们在各种地方痛打坏蛋……我实在好想你啊。他们不肯告诉我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我想,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是凛音的话就一定可以轻易面对的!加油!我在外面等你!”
——陆镜 凛音红了眼眶,她擦去眼角泪水,不自觉默默掉着眼泪,她还从没想过会收到如此之多关心。 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凛音将卡片放回篮中。 她蜷缩在病床之内,裹紧被子,她怕医生,就像怕小时候那些针对自己的研究人员。 “感觉好些了吗?”
一个女声响起。 紧接着,凛音听见她走到床边的健康检测仪上,娴熟地摆弄机器。 “好些了。”
凛音从被子中冒出小脑袋,抬头看到一个大约40多岁的中年女医生,胸口挂着尼斯托公司的工牌,上面写着“班青竹”的名字,旁附职务:尼斯托医疗部魔女神经科主治医师。 “精神差分度读数爆发式上升。”
班青竹坐在一旁,在手中的小终端机上录入数据,“昨天发生什么了吗?”
当然发生了。凛音为了逃出那个房间,又用了一次主观缓时植入物。凛音咬着嘴唇,她好想把这些健康监测设备全都黑掉,把自己的记录改成一个健健康康、无病无灾的正常魔女,这样一切就都搞定了。 “没有。”
凛音撒谎。在医生面前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纯粹的孩子。而且她不信任医生,所有医生都宣称他们知道患者身上发生了什么,并且随意收费。 班青竹逮住凛音,将数据线接入凛音耳后的脑机接口,在旁边的健康监测仪上录入代码,调取凛音身上的处理器后台记录。凛音颤抖了几次想把数据线拔掉,但又不敢,现在只能等待班医生冷酷地宣布有关凛音的事情。 “你昨天凌晨用了一次军用植入物?”
班青竹瞄了一眼凛音,“那可是自杀行为。”
“事故。”
凛音搪塞。 班青竹冷漠地看着凛音。 “没关系,我经手的大部分魔女都跟你一样。”
班青竹将监测接线从凛音耳朵后面拔出,“自以为是,目中无人。”
“你治疗她们?”
凛音想到班青竹的专长,魔女神经科。 “我处理和销毁她们。”
班青竹用一种恐吓的口吻说,“通过适当的药物和疗法,我能让她们变乖,把她们变成白痴,或者奴隶,甚至派去更难堪的用途,终身变成家畜。一切都取决于我收到了什么命令。”
“尼斯托公司也会这样做?”
凛音吓了一跳。 “那倒没有。”
班青竹用手指弹了弹手里的免疫抑制针,将整个注射器埋入凛音的上臂,药液慢慢进入凛音的身躯,“尼斯托公司不做这种事。”
“所以是之前的,”凛音感到奇妙,随着那药液进入自己身躯,她破碎的精神仿佛也在慢慢修复,她的神智越来越清醒,“之前的公司,希盛?”
“希盛。”
班青竹会意,她将针剂打完,把空针管放入一旁的医疗废物回收桶里,然后在手上的终端机中录入针对凛音的报告,一边录入一边跟凛音交谈,“是的,希盛每年通过神经科学手段来处理、销毁、回收和无效化650名魔女。将一名斗士变成母犬只需要一些药片,有时这些处置手段完全出于一两个部门高管的兴趣,如果他们看中美貌的魔女就会重点关照。魔女养在公司有点像人形的牲畜,开心的时候摸摸她们的毛发,不开心的时候就杀掉。”
“恶心。”
凛音盯着班青竹,“你负责做那些手术?……你也应该受到处分。”
“我的罪行较轻,大多数时候只是旁观者。罪不至死。”
班青竹将凛音的报告录入完毕,“我之前一直在尼斯托公司的监狱里,你是我负责的第一个病人。同科室其他十五名医生还要等十年才会放出来,为首的三人则被枪毙了。有点遗憾我没有看着他们如何死去。每当我看到他们对魔女们使用的‘治疗方法’,我都思考我是否活在一个活生生的噩梦里,看不到他们死,这样的噩梦就不会结束。”
自己不也是一样么。凛音默默想着。如果看不到一家大公司毁灭,自己的恐惧就不会消失。 “我感觉好些了。”
凛音开口,“我什么时候能离开?”
“还早。”
班青竹看了眼手上的报告,“至少一个星期。”
“我有事。”
凛音强调,“很多事。”
“我向他们承诺我会治好每个病人,他们才允许我加入尼斯托公司。我不能让你随随便便地离开,你本来2天后就能走,但你昨天凌晨的‘事故’又把这个时间拖长了三倍。所以自己老实点,明白吗?”
“明白。”
凛音老实地说,但又因为额外的卧床时间感到不满,“……不对,你把我当成完成你绩效的工具。”
“即便是工具,也是赎罪的工具。”
班青竹瞥了一眼凛音,收起东西离开,“我是一系列结构性的谋杀案件的无意识共谋,余生唯一能感到慰藉的事情就是治疗像你这样的魔女,赛博精神病是个复杂的毛病,你,老实点。”
凛音顺从了,她过着吃了睡就睡了吃的生活,入睡前则必要自我放松一下,作为代餐。 她品味现实生活中的细节,品味蛋糕中的每一丝味道,享受早饭的粥、中午的炸猪排以及晚上的寿司。她将视觉集中到自己手拿的漫画上,脑处理器低功率运行,把自己当成一个从未经过改造的人。 她买了《Siphon》的印刷漫画单行本第一卷和第二卷,每卷6话。漫画里的建筑、机器人、舰队、施法者与怪物画得都很精美,但她只想看结缘和世子贴贴的部分,心情忧郁的时候,只有看美少女能够叫人开心。 山野早苗每天都会来,她是在医疗中心里最受好评的护士魔女,有着令人惊叹的照顾人的手艺。 每当山野早苗来的时候,凛音就装作动弹不得的样子,山野早苗则会扶着她,温柔地帮凛音进行清理和更衣的工作,这通常是凛音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候。 “其他人也受你照顾吗?”
凛音问起。 “不少人。”
山野早苗笑着点头,“像毯子要塞里的孩子,像小澄子那样的孩子,还有不少其他魔女。”
“网监先生?”
“也有。”
山野早苗点头,“你所说的网监先生曾经浑身是血,从最惨烈的战场上退下来。”
太神奇了。凛音点头。原来他曾经是特战突击队员,难怪强壮非凡。 也许是因为爱上病房里的生活,复原的时间比预想的还要长。 5天后的例行检查,班青竹为凛音补了免疫抑制剂,降低她体内植入物带来的排异反应,有助于逆转她神经分离进程。 “在尼斯托公司工作会比在希盛更开心吗?”
凛音无所事事地问。 “良心稍安而已。”
班青竹把针剂打完,“其他的,问你自己吧。你肯定也是从外面某片废土荒地加入这里的。”
凛音若有所思。 又过5天,班青竹对凛音做最后一次检查。 “……出院吧。”
班青竹说,“病情稳定,对赛博精神病患来说算是‘痊愈’了。”
凛音心头一喜。 “治好我,对你来说也是一种精神上的解脱吧。”
凛音看向班青竹,“你也能原谅自己了?你在希盛用你的神经疗法害人,但现在却反了过来。”
“我没有资格原谅自己,那样太傲慢了。”
班青竹冷笑,她转头,从健康监测仪中导出数据,“你的精神差分度下降到了1.5%。”
凛音瞪大眼睛。 “比之前还少了0.5%?”
凛音又惊又喜,“这不是能够治愈吗?”
“你还年轻,细胞活性高,有回头的机会。不过以你的生活方式,我相信我迟早还能看到你回来。”
班青竹转身离开,“至少现在,你完全康复了。”
凛音兴奋地大喊一声,从床边跳下去。 生活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