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晓瑟微微一笑:“陛下的身子要紧,旁的,也就顾不得这么多了。”
夜,越发深沉,越发安然。
风吹拂着秀发,她眸光潋滟,柔和,坚定,像是剪裁出了花儿朵朵,明媚了整个春天。
不由自主地,他的心,也变得柔软,一丝牵挂,情意绵绵,在悄然沉淀着。
只听冯晓瑟道:“陛下,回毓秀宫宣太医吧,仔细给您诊诊脉。”
长恭帝道:“不必,朕心里有数。”
冯晓瑟垂下眼眸,低低地叹了口气。
她是关心他的。
岁月寂寞,宫中的岁月尤为寂寞。
即便知道是奢侈,也想要去付出,去拥有。人的感情,既复杂又简单,也许可以将它隐藏,却不能够将它抹杀。终其一生,总归需要一个寄托。
见冯晓瑟的眉宇间有几分落寞,长恭帝将她轻拥进怀里,唇贴着她微凉的额头:“朕宠着马美人,一来是要探一探她的深浅,二来,德妃和宁充仪的禁足令马上就要解除了,朕得给她们找些麻烦,省得将你当成了靶子。”
更为深层的原因,德妃和南省光善侯更为亲近,而马美人乃是北省光烈侯族人,若是两位宫妃争斗起来,也许会令向来团结的四侯产生嫌隙。
利益能让人同舟共济,也能让人各行其是。
他是关心她的,哪怕只有一点点。冯晓瑟心中好似燃起了一小簇火苗,在欢呼雀跃着。
冯晓瑟仰着头,看他,笑道:“是嫔妾鲁莽了。”
长恭帝也笑着,轻轻抚了抚她的乌发:“到底是计划不如变化快啊。”
冯晓瑟凝视着长恭帝,在他那深邃得望不见底的黑亮眼眸里,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时光如同长河之水缓缓流淌。
“陛下,嫔妾御前失仪,您便罚嫔妾禁足吧。”
长恭帝微微一怔,笑意越深,明知故问地说了句:“为何?”
冯晓瑟赧然:“惹不起还躲不起么,既然德妃解除了禁足,那便换嫔妾禁足好了。”
禁足令若是严格执行,整个宫院会有专人把守,许出不许入,就连消息的传递也是很困难的。
她的笑颜明媚又美好,与丹芳楼里的阴狠暴戾仿佛是两个人。长恭帝抬手为她正了正发鬓上的凤钗,有浓浓的雾色遮盖着他明亮的眼眸,温暖点点滴滴地消散。
“瑟儿,委屈你了。”
他的身体一日日地衰败,还能支撑多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早已感觉疲惫,但却不敢有丝毫的放松。他也会害怕,害怕事未成便合上双眼,更害怕离去之后曾经的呕心沥血将会灰飞烟灭。所以这个孩子他是期待的,除了愿意相信冯晓瑟的才能品性,也因为心中对她的那一份特殊的情愫。而此时,他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保护她,因为这会为她招来更多的明枪暗箭。
冯晓瑟好似并未察觉他在暗夜里越发苍凉的萧瑟:“不委屈,清清静静的日子正是嫔妾喜欢的。”
不疾不徐的声音似乎蕴藏着让人平静的力量,犹如一束夜来香在无声地绽放,让人烦躁的心绪渐渐沉定。
长恭帝道:“你想禁足多久?”
冯晓瑟想了想:“一年吧。”
长恭帝失笑:“难道你想错过孩子的洗三和满月礼?朕看,半年也就够了。”
冯晓瑟点点头:“就听陛下的。”
“瑟儿,你一定要为朕诞下皇儿。”
冯晓瑟心头一震,看他笑容敛尽,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肃然:“陛下,这生儿生女,乃是上天注定,嫔妾……”
“瑟儿,你一定要为朕诞下皇儿。”
拥在腰间的手臂忽地变得强硬,让冯晓瑟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然而他的眼眸,如同镜花水月般虚无,丝丝缕缕的哀伤在空气中蔓延,似乎就连呼吸都能感觉到疼痛。
“瑟儿,答应朕。”
冯晓瑟不忍让他失望,说不出任何反驳他的话,她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好。”
星光越发的黯淡,犹如点点锈斑,无力地黏贴在漆黑的天幕之上。风很轻很轻,是在害怕惊扰了这几许朦胧的夜色么?
长恭帝粲然一笑,俊朗的面容顿时生动起来,仿佛将暗夜点亮,然而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双眸深处依旧冷寒,如同冰山,未曾融化。
“瑟儿,在皇考病重之时,将朕带倒了金銮殿上,龙椅之前,一步一步走过,仿佛时光重叠了一般。历任的君主,坐上了龙椅,离开了龙椅,成功,失败,写进了历史里,任后人评说。
再度传承的时刻,皇考给予朕选择,一条路,乃是对抗。这是一条无比艰难,无比危险的路。另一条路,便是苟且偷安,锦衣玉食,优哉游哉,一生享受着荣华富贵。
皇考说,他也曾努力过,也曾心怀壮志,但最终无功而返。
连国的君主,圣旨只能在京城周边二十三城流转,东、南、西、北四省,由四侯牢牢把持着,百姓们只知敬侯爷,而不知尊陛下。若是继续放任,只怕不远的将来,连国将会四分五裂,祖宗留下的基业将不复存在。
皇考说,他一生只有三子,长子早殇,三子年纪尚幼,难当大任,他希望朕能够继续他未曾完成的责任,但若是朕只愿做那逍遥皇帝,他便要用开国先祖留下的宝剑将朕当场斩杀,以免玷污了祖宗的英灵。”
“陛下……”冯晓瑟红了眼眶,他的压力,他的孤独,一股悲怆的感觉深入骨髓。
长恭帝喘了一口气:“朕从来不愿做傀儡,仰人鼻息,在四侯的羽翼之下苟延残喘。哪怕是破罐子破摔,朕也要奋力一搏。”
谁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一世平顺,远离苦难与波折,想来先帝当时,也是有许多的无可奈何。
“瑟儿,朕本该给予你选择的权力,但,朕也许等不了那么久了,朕要你带着咱们的皇儿,沿着朕选择的路继续走下去。会很难,会很苦,但只要你活着,就不能够放弃,这是圣旨,瑟儿,你能遵从吗?”
冯晓瑟震惊,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望着长恭帝。孩子尚未出生,便就算是定了名分?
“朕年幼,母妃离世,幸而皇太后以亲爱之。朕登基三年,太傅沈毅举火自焚,一门无人生还;五年又过,朕身中剧毒,皇太后遍寻神医,方才将朕从死亡的边缘拉回……”
冯晓瑟的脑海有片刻的空白,回过神来时,她紧紧握住长恭帝的手,急切地:“陛下,是谁害你?是四侯,一定是他们,对不对?”
长恭帝神情平淡如水,声音依旧柔和:“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他们成功了。瑟儿,也许你将来也会再度面对同样的情状,包括你,皇后,咱们的孩儿,甚至是孙儿……有些人为了利益,会不折手段。”
忽而一阵风吹来,像是刀片,刮过她的皮肤,寒凉一直沁到了心底。
长恭帝的目光凝视着冯晓瑟,道:“也许你会看着至亲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而束手无策……”
不安在心中蔓延着:“陛下,您的身体……”
长恭帝并未回答她,只自顾自地说道:“也许杀死他们的命令,是你亲手签下的……也许在他们身后,还承担着不存在的污名……
哪怕恨意滔天,你依旧必须对你的敌人微笑,退让,妥协,忍辱而生……小不忍则乱大谋……”
也许你面前摆着一碗毒药,仍然要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也许你永远看不到报仇雪恨的那一天……”
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
尖锐的针猛地刺进了冯晓瑟的心尖,突如其来的痛楚让她禁不住合上了双眼,不去看,却无法不去想。
他在托付着责任,也在索取着承诺。他也许活不长了。八壹中文網
冯晓瑟缓缓地睁开眼,溢满眼眶的泪水结成一张网,让他的脸庞看着很有些虚幻,像是暗夜里开出的一朵昙花,不能长久。
“瑟儿,回答朕。”他强硬地,忽视着她的伤感。
冯晓瑟张了张嘴,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已经足够坚定,若是诞下皇儿,与德妃必定会有一争。文皇后的文家,贤妃的吕家,包括冯家,李家,都愿意给予她支持,却未曾料到长恭帝的几句话便让她忐忑不安,他是真正踩着白骨累累走过来的人。
那顶皇冠,光芒万丈,璀璨夺目,仿佛触手可及,谁不想要拥有?然而到底是她过于天真。四侯远比她想象中的更为强横,现实远比她想象中的更为残酷。强大如他,尚且不能毫发无伤,她又何德何能担得起这样的重责。
冯晓瑟艰难地:“陛下,我……”
她的犹豫长恭帝看在眼里,这的确是她的软肋,她能够坚强地面对加诸于身的艰难,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亲近的人受苦。说到底,还是过于重情了。
长恭帝猛地攫住冯晓瑟的手臂,双手铁钳一般,似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你必须做到。否则,咱们的孩子,冯家,李家,文家,吕家,通通都保不住。”
冯晓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陛下,我可以像淑宁太妃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