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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倚靠在门框上,闭眼呼吸轻微。
许仙起身走到门外,淋着雨,一口气走了不下百遍拳桩。
相较于昨日,在吸纳了武运之后,许仙明显感受到每走一遍拳路,都会愈发熟练浑圆。
雨水冰冷,起初刺骨的雨水如今反而不再那么刺痛,密密麻麻的针扎感变成了一种酸麻。
许仙倒暂时没有感受到李姑娘所说的拳经真意,听说那种感觉犹如体内五脏六腑游走一条火龙。
天下武夫蛮力,皆出自于体内如火龙的拳意。
千遍走桩未必见成效,但一万遍十万遍就未必了。
许仙收势,重新坐到了小师姐的身旁。
“小师姐,能问一件事吗?”
对方默不作声,呼吸平稳。
许仙自言自语道,“先生他,是不是……”
片刻之后,曹画扇才回应,“我也不清楚,但希望不是。”
许仙点了点头,之所以有这种念头,多半是因为察言观色到小师姐提及到‘先生’二字之后的细微变化。
先生弟子共有五人,按理说即便许仙为年纪最小的那个闭门弟子,他的师兄师姐几人理应早就有所名气和建树,可实际上连博学多识的小师姐对其他几位师兄师姐的了解也不多,这就很怪。
小师姐突然道,“小师弟啊,练武很有必要,但也得多看看书,毕竟你是儒家弟子。”
“有时候嘴皮子动一动,要比刀剑更诛心。可别像是大师兄年轻时那样,任何时候都想用拳头去讲道理。”
意味深长。
曹画扇蓦然笑道,“当然,有时候还是得用拳头讲道理的。”
“小师姐,回屋睡吧,外面冷。”
曹画扇毫无回应,双手环胸,睡中紧蹙眉头。
许仙回屋里,取出了白马作青色纸张以及他此前抄录的那份拳经真解,守在小师姐身边,将拳经和剑经分别抄录在青色纸张上。
等许仙誊写完,曹画扇也适时睁眼,她缓缓道,“玉鼎洲全部渡口封锁三年,如今整个洲上下所有宗门都接到了圣贤的传话,所有山上宗门的五境之上妖修都得上报,一一核对本命印记,此举是为了深挖潜藏的年轻妖族。”
“我大概这两日也要离开了。”
许仙嗯了一声,抱拳道,“小师姐,出去以后要保重啊。”
曹画扇瞥了一眼许仙,笑骂道,“和谁学得那么多的弯弯道道假正经?”
许仙挠头笑了笑。
一口气走百遍拳路的隐患直到了第二日许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醒来之后的他,明明清醒着,浑身上下仿佛不受控制一样,他甚至误以为自己是不是大病初愈的虚弱,这已经不是劳累之后的酸痛了,更像是血肉滚烫一般。
许仙缓了好久,这才爬下床。
前堂里,宋墨海已经等候多时。
这几日,他都住在宋家分支的那栋老宅子里,老井藏得灵根被挖了出来,他也就没什么值得留念的。再者,他住的地方和才死去的王婆婆仅仅只是一墙之隔。听说天雷滚滚落下的那一晚,宋墨海听了一夜的凄厉惊恐的惨叫声,王婆婆死的事也是他最先发现。给宋墨海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许仙还打趣说你一个修道的人,怕什么鬼怪。宋墨海嘴上念叨着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敷衍过去。
反正这几日,他酒喝得越来越多。
宋墨海哈哈笑起来,“酒壮怂人胆哟。”
两人坐在桌子前,许仙让宋墨海先等等,然后他回到后院,掀开一口泥封不知多少年的老龙缸。
特意给他打了两坛酒,解释道,“这酒算不上陈酿但也有个四五年之久了,一直存着这一缸没卖,这缸酒的用料十分扎实,都是按照我家祖上的方子一步步来的。比起卖的那些要好上不少。”
宋墨海闻了一下,啧啧称奇。
许仙解释道,“倒也不是卖的那些劣质,而是要都按照方子上的来,只能赔本了。”
宋墨海笑了笑,“真不打算日后把酒馆开到我家乡那边去?实在不想去,你可以把方子卖给我,等我做成了,五五分账,如何?”
许仙认真道,“你送我的那份大道气运,可要远比一个酒方子值钱多了,你想要方子给你便是,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不过因为镇子上卖酒的少,多数人都遭不住那种苦才没人去罢了。”
宋墨海打了个哈哈,“你可别。方子真要是给我,我还未必鼓捣得出来,到时候把招牌给提前砸了,就得不偿失了。”
许仙笑道,“以后肯定要去你家乡走一趟的。”
小师姐在玉鼎洲落脚之处,就在齐水大渎之畔的黑白书院,而许仙记得宋墨海曾说他的家乡就在黑白书院的山脚下。
应该相隔不远的。
几年之后,许仙应会去一趟黑白书院。
宋墨海终究是走了,他说会先回去把祖宅整理一下,离开的时候就不来告别了。
许仙笑着送出了宋墨海。
等宋墨海的身影消失在镇水街的最后排巷口,许字招牌下的少年便远远的见到了路上一行人朝着西边走去。
为首的是个珠圆玉润的少女,年纪不大,面相雍容华贵。背后跟着背着两个小包裹年纪更小的男女,两人彼此之间隔着很远,分别走在道路的一左一右,像是陌生人。
左边的小丫头身上的小包裹不大,只装了一套春夏秋都能穿的衣服,身上穿着一套补了多出的素白棉袄,这就是全部身家了。扎着冲天辫的小丫头走路习惯低着头,反观刻意走在路右侧的黑炭一样的小子,眼泪吧嗒吧嗒的落了一地,他强忍着不敢哭出声,抽鼻涕一声接着一声,一步三回头望向照妖街深处,却迟迟没有见到自己父母的身影,背上那个装了足足四五套棉袄的包裹反而愈发沉重。
李六九心里把跟在自己身后的老太婆祖宗问候了个遍,就是因为临走之前说了一嘴不让他爹娘送他,以至于李六九才走出照妖街心里就后悔了,脚脖子也跟着发软。
哇的一声,李六九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背后弓着后腰的老妪也顺势驻足,冷眼旁观。
她冷笑道,“这还没走出你老家呢,哭什么?”
李六九抹了一把眼泪,本想借着脾气骂两句脏话,话没说出口,后背就一冷,知道那个凶神恶煞的老太婆在背后盯着自己,就把话咽了回去。
“俺爹腿不好,俺娘又爱操心,他两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这一走,俺爹娘指定要遭人欺负。我出去闯荡,也不知道猴年马月能闯出名堂来,要是得个几十年,等回来的时候,俺爹娘还不知道还在不在呢,兴许俺连爹娘埋在哪里都不晓得呢!”
李六九一蹬腿,躺在地面上打起滚来。
这一招,他在家里屡试不爽,但凡自己撒泼打滚,爹娘就会顺从他。
老妪面无表情,指了指地面,冷道,“再往后面滚一点。”
李六九偏偏不,一旁那么大的水洼,真以为他看不见啊!
小包袱里还有他娘连夜缝的几套棉袄,都是新买的面子和里子,他还一次没穿呢,弄脏了怪可惜。
出乎李六九意料的是,圆润少女没有回头,只是停下脚步,老妪低头冷眼旁观,一脸讥讽。
一旁的卢思浓走到李六九面前,蹲下身来安慰,“六九,出门又不是不回来了,以后可以给家里寄信的。”
李六九根本不听,哇哇的哭着,“姓卢的,你就不想家吗,你爹娘不会骂你没良心吗?”
卢思浓低下头去,红着眼道,“骂是肯定要骂的,我爹不仅会骂还会打。我不想爹娘,但我心疼我弟弟妹妹。”
李六九道,“我娘肯定会骂死我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卢思浓想要扶起来李六九,但被拍开了,她带着哭腔道,“李六九,你能不能像个男子汉,你这样……会让人看不起的,以后我怎么嫁给你?”
李六九抹泪回道,“男子汉不能哭啊,再说,我不用别人看得起我,看不起就看不起吧,也不需要你嫁给我。”
卢思浓手足无措起来。
老妪冷笑道,“就这样耗着就是,看你能撒泼到什么时候。”
李六九打着滚,猛地瞥见站在酒馆门口遥遥看着自己的许仙,他甩下小包袱,撒腿就朝着许仙那边跑去。
圆润少女示意老妪在原地等着,自己跟了上去。
李六九跑得飞快,像是见了救命稻草一样,等跑到许仙面前,他插着腰大口喘气。
憋屈道,“许仙,你能不能救救我,我不想出去啊……”
许仙没有回应,而是目光落在跟在李六九背后的圆润少女身上,后者脚步轻盈,像是脚下踩踏清风。
她只是站在几丈之外看着,没有上前的意思。
许仙这才低头,语气凝重道,“六九出去的机会难得,你得好好珍惜,现在虽然有些难,但你得给你爹娘考虑。”
李六九擦了擦面颊,咧嘴一笑,“我倒也不是想家,就是很害怕……”
许仙理解,一个几岁的孩子就要离开爹娘出去闯荡,一时半会儿难以适应接受再正常不过,金窝银窝不如狗窝,再者对李六九这种从小被惯着的独苗来讲,离开爹娘变相来说是离开了护犊子的依靠而已。
李六九惨然道,“许仙啊,咱们是好哥们,我要是出了意外,得提前和你交代一下后事对不对?”
后事?
许仙哭笑不得。
李六九憋屈起来,“你可别不当回事啊,我真觉得自己会死在外面,刚才那个老太婆你看到了没,就站在我身边阴阳怪气的那个。”
许仙做个噤声的手势,李六九吓得脖子一缩,这才小声道,“那个老太婆太吓人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我知道她一直都看我不顺眼,就怕她会在半路找个借口把我弄死。”
说着就开始嘴角下弯,“要真死在外面了,我爹娘上哪里找我的尸首去啊,深山老林里估计早就臭了烂了。”
许仙也开始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李六九不止一次对他说过害怕那个老妪。
李六九嘴巴确实是他娘一样,没个把门儿的不假,不过许仙敢保证的是,李六九没那个胆子敢对老妪出言不敬,他只会‘窝里横’。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很大可能是个修道之人,这要对一个不大的孩子起恶意,难免有小肚鸡肠的嫌疑。
许仙为了打消掉李六九的顾虑,还是觉得有必要替他说上几句话。
他酝酿了一下措辞,这才走到圆润少女的面前,拱手道,“这位姑娘,我叫许仙,是李六九的朋友,按年纪算他半个哥哥。”
对方点了点头,没有自报家门的意思。
许仙继续道,“李六九这个孩子第一次出远门,还望姑娘多照顾一下。”
对方点头,“这是自然。”
许仙眼神投到了更远处的老妪身上,随即他双眼便是一阵刺痛,猛地收回。
心中一惊,果然是个修道之人,老妪显然留意到了他,这是在警告。
许仙缓缓问向少女,“不知那位老婆婆是?”
圆润少女淡淡道,“仆从。”
许仙心中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姑娘,想必刚才六九的话你也听到了,他比较害怕那位老妪。我虽然不明白其中的经过,但李六九把我当个哥哥看,这个时候自然要给他站出来说几句话,硬着头皮也好说。”
少女面无表情。
许仙道,“我也清楚一些,你们都是身份高贵的人物,说不定也是修道的山上神仙,也得罪不起你们,毕竟我们镇子上都是一些凡夫俗子,在你们眼中不过微不足道的人物。之前我偶然遇到一个和你们一行的外乡人,应该是叫赵胄吧,他说过一些话做的一些事情,我觉得挺有堕身份的。”
直到听到赵胄这两个字,少女面颊才有了些许兴致和波澜,一副你说说看的神情。
一个镇子上再普通不过的少年,能认识玉宫朝前任太子赵胄,其实本就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许仙继续道,“赵胄曾我们视为蝼蚁,他就是这样说也同样这样做的,大概意思是随心所欲踩碾我们,想杀与否,全凭心情。其实我觉得这种说辞其实挺站不住脚的,也会很堕身份的。赵胄眼下不在了,我才敢说一嘴,这样的修道之人,心胸狭隘,日后也难以有什么建树。”
圆润少女难得神色认真,显然有些惊讶于能从小镇人口中听到这种‘算不上道理的道理’。不过更惊讶于对方的指桑骂槐。
与其说得是赵胄,倒不如说是借着赵胄的事情来提醒她们北唐两人。
这个少年倒称得上是谨慎,还没胆子大到口不择言的程度。
所以,这番话也没到‘敲打’程度。
可好笑的就在于,对方自认为的‘谨而慎之’,落在少女耳中,很难听不出其中的指桑骂槐。
他该庆幸的是,自己的脾气向来很好,不似赵胄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