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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日,当赵素贞再见到许仙的时候,心中难免有些错愕。
当年那个踩着泥水从簪花巷一路跑到镇水街的寒酸少年,突然有朝一日从她的头顶上飞过,哪怕是乘着别人的飞剑,也让赵素贞心中一种不切实际的荒唐。
难以接受。
赵素贞依稀记得,第一眼见到许仙的时候,应该是在四五年前的冬天。
少年踩着积雪,穿着单薄的衣服冻得面颊通红,那时候赵家老爷子还喜欢喝酒,每日饭前都要小酌一杯,就让许仙登门送酒,多给一文的跑腿钱,少年每天早上,都会按时等在赵家的门口,也不敲门,就站在门口等着管家开门,兴许是他也清楚赵家的门槛太高,又是深宅大院,即便敲门也未必有人回应。
赵素贞闲暇时候站在高墙上看风景,数次就见过了许仙,只不过那个时候,她对于许仙不怎么留意罢了。
在心高气傲的赵素贞的心中,整个镇子,唯一能她相提并论的人,大概只有簪花巷的孩子,这倒也不是因为富家子弟的心态,而是听信了‘富文富武’,并非是‘穷文富武’,事实上无论是读书还是练武修道,都少不了雄厚的财力,除了簪花巷之外的其他同龄人,讨口饭吃填饱肚子才是首要之选。
而簪花巷里,能让她感到威胁的人,实则也并不多,陈河图、赵甲第、还有他的弟弟赵生宣都没能入她的眼,隔壁的魏莒算是半个,因为他生性懒散,除此之外那个最让赵素贞视为对手的同龄人,反而是个常人很难去注意到的人,陆钟灵。
当然,还有那个颇为阴沉的马忍洲,也算是大半个。
让赵素贞对许仙态度陡转急变的一次,大概就是红裙少女出现在许仙酒馆的时候,魏莒曾有次私下里和赵素贞套近乎,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魏莒说他家老祖宗魏杯,对那位红裙少女很是忌惮。
她本以为那少女只是暂住在许仙家中,可没成想,后来商湖老蛟走江封正那次,对方带着许仙去的。赵素贞这才猜出两人关系不简单。如此再次见到,更加坚定了赵素贞的想法。
持剑少女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那柄剑,缓缓低下头,神色复杂。
等走出了家乡,在大晋疆域内走了上万里路,她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所谓的桀骜不驯,实则只是拘束在了小小的家乡镇子里,她所谓的剑道天赋亦是如此。
这对于赵素贞来说,无疑是一记重击。
让少女的内心莫名开始有些失衡。
“你认识?”
瓷娃娃少女开口问道。
赵素贞道,“只认识其中一个。”
“哪个?”
“境界最低的那个。”
对方哦了一声,就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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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仙第一次乘飞剑,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自上而下俯视,沉碑宗以及那座百里大湖都能尽收眼底,而后他便是看到裴明月祭出一道剑气,飞向了大湖处。
剑气掠过山峰上的宗门,直接砸落在了湖心处。
轰然一声,剑气落下,直接炸碎,化为了万千道迸射的剑雨。
刹那之间,湖面上的支离破碎的阵纹彻底崩碎。
湖水翻腾,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湖底之中的碑林逐渐浮现出水面。
沉碑宗的弟子,每隔几年趁着湖水消退,都会下到湖底之中临摹拓印碑文,几百年来,所收录的碑文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多数湖心处的碑文,如今尚未被发现,至今还未曾解密。
站在山峰之上的诸多年轻人,见到这一幕,眼神不禁光芒涌动。
许逊自言自语起来,“说不定除了大妖的那篇经文之外,今日还会有什么意外窒之喜。”
远处的霸气魁梧少年闻言嗤笑一声,针锋相对道,“当真以为坐镇在玉鼎洲的圣贤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坐镇在玉鼎洲的圣贤数量,甚至要比中土祖剑洲的还要多,每隔几百年便会轮换一次,且还是儒释道三教圣贤都会齐聚于此。
至于原因,则是因为玉鼎洲的位置实在是特殊,和妖族天下毗邻,仅有一道圣人布置的壁垒隔开两界。
而相比之下,聚窟洲南瞻部洲等洲,寻常时,只有一位圣贤法身坐镇。
玉鼎洲算是极为特殊的存在了,但凡有蛛丝马迹,圣贤都会格外留意;而沉碑宗的这篇妖族经文,因为当初留下经文的妖族修为极高,这才得以圣贤的眼皮子底下保存起来,而且也不排除是圣贤刻意留下的结果。
许逊直到现在都认为,玉鼎洲圣贤之所以任由大妖经文的消息泄露出去,实则就是为了吸引妖族后裔而来。
如今鱼饵已经放下,就看有没有妖族愿意上钩便是。
众人眼见着沉碑湖中的湖水渐渐排空,而后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碑林。
碑林有大有小,大的如同小山一般,宛若摩崖石刻,甚至下面还刻有一座石雕小山,从远处看去,宛如一枚方方正正的大印,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细弱蚊蝇的碑文;小的如同墓碑,密密麻麻的写着诸多修道感悟。
在座众人,没人着急出手,都眼神冷漠的等待着。
很快,有人率先按捺不住,一道身影猛地窜出,朝着湖底深处而去。
沉碑宗的这座湖,本身就是一座死湖,湖中常年深不见底,且没有任何活物。那道身形极为迅速,直接冲着最深处的石碑而去。
奇怪的是,在场所有人,神情都没有丝毫的波澜,唯独祭出了重器,悬浮于半空之中,释放出一缕缕近乎实质性的威压。
冲入沉碑湖中的,是位年轻人,来自于玉鼎洲某个二流道统,约莫三十岁,有四境修为。
年轻人穿着一身袖口宽大的道袍,是一件山中的宝物法袍,金光灿灿,袖口张开,便如同一张巨口,将周围的石碑尽数纳入自己的袖口之中。
年轻人并不确认那件刻有妖族经文的石碑到底是哪一方,故而才这样漫无目的吸纳,不过他的目标也很明确,便是坐落在湖心处的那方如同小山一般高达十几丈的石碑大印。
许逊的法袍光泽涌动,大河之水涌动而出,法袍之上波光粼粼,河水顺着袖口,最终在许逊的掌心之中化为了一柄剑。
他抖了抖手中的剑,刹那之间,一股重器的威压席卷而来。
不仅仅是许逊,那位手持大戟气息霸道的年轻人亦是祭出青铜大戟,气息沉重如山。
另一边,
裴明月的飞剑也落在了山峰上。
身后身骑白马的曹画扇也紧随其后,三人落在半山腰处,和其他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裴明月本打算祭出飞剑,以此来压制山上的几位,随后便被曹画扇喊住了。
曹画扇缓缓道,“先不着急,静观其变。留下碑文的大妖既然能隐藏这么多年,那么石碑经文之上,自然也会留有后手。如果没猜错的话,经文只能由妖族后人前去打开,这一点,对方自然会想到,毕竟谁都不想自己的经文被异族取走。”
山上的道统尚且都讲究本门经文从不外传,更不要说天生以血统和祖上荣光分出三六九等的妖族。
许仙望着沉碑湖的景象,心中没来由想起了当时家乡商湖的景象。
那一次,差不多也是如此。
曹画扇大抵猜出许仙的心境,笑道,“上次在你家乡,因为涉及诸多,甚至牵扯到了人妖两界的事情,所以特殊一些,老蛟走江不过是个引子罢了,若不是那条老蛟不遵从上面的意思想要强行封正,后来也不至于成为那样。”
她话锋一转,“这次大不一样,大家都是各凭本事争夺好处。”
她先是示意许仙看向山顶上身披土黄色法袍的许逊,“这个是个剑修,宗门就叫镇妖宗,修的剑经杀伤力也不俗,这个家伙这次的重点应该是斩妖。”
“中土的剑道宗门的剑经邪乎的很,有些剑经越是杀妖,境界实力越强。”
她有示意许仙看向另外一位,“这也是中土而来的,不过应该是个兵家修士,兵家修士的经文和你所修相差无几,而他更可能是从着经文去的。”
至于另外那位从南瞻部洲而来的年轻人,曹画扇无需解释太多。
“到时候动起手来,势必会杀个天翻地覆,这些人没那么多忌惮,为了夺走好处重器都会毫不犹豫的复苏。”
许仙点了点头,目光看向了湖底之中那位年轻人。
年轻人袖口一路吸纳,如同鲸吞牛饮,眨眼之间,数百枚石碑就已经落入了他的宽大袖口之中。
他一路朝着最中心处的那枚巨大石碑而去。
袖口悉数张开,迎风鼓胀起来,如同一只风口上的巨大口袋一般!
年轻人的法袍袖口遮天蔽日,便是要将那座庞大的石碑尽数纳入其中。
与此同时,
他掌心之中翻出一枚道符。
这枚道符乃是下山之前师门长辈特意送他保命之用的珍惜符箓,只要用使用,便能瞬息之间横移出数百里。
这一切,都在年轻修士的算计之中。
他的师门,亦是很看重这篇妖族经文,且不提是否能修此经文,即便留在宗门之中,日后待价而沽,也能卖出不菲的神仙钱!
年轻人舍弃其他的经文,笔直的朝着最中心的碑文而去。
袖口如同大口,顺势将整座碑文笼罩起来。
噗!
就在这个时候,
碑文之上,荡出一层恐怖的剑气,朝着四面八方而去。
紧接着,剑气便将他的法袍袖口尽数刺穿出密密麻麻的窟窿。
年轻人心中大惊,剑气如雨,他存心想要躲避,可根本躲不开一层层厚厚的剑气,肩头被瞬间刺穿,身形也跟着倒飞出去。
年轻人砸倒成片的石碑,起身之后这才蓦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法袍竟然已经支离破碎,彻底废了。
年轻人转身便跑,还没等跑出湖底,紧接着便是一道剑气直冲他的后背而去。
噗!
剑气直接洞穿了此人的心腹,将他的心湖丹壁给洞穿了,化为一道血剑,钉在地上。
年轻人手里还捏着那枚道家符文,就已经没了气息,缓缓倒下。
随着此人倒下,瓷娃娃一样的少女骤然出现在尸首面前。
她皱了皱鼻子,一脸嫌弃,“属于我的东西,也是你能碰的?”
她招了招手,将对方手中的符纸摄入掌心,仔细看了一番,一脸好奇,“这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少女亦是感受到从山上投射而来的目光,其中不乏有些想要探她底细的,回头瞪了一眼,瞳中如有飞剑一般,将所有的眼神都逼退。
随即,少女掌心将手中符文捏碎。
唰!
随着符纸化成灰,少女的身形瞬间从原地消失不见。
追随着少女一同而来的付序和赵素贞并没有前去湖底,两人则是去了山脚下。
看着少女骤然消失,赵素贞满腹疑惑的看向付序,后者亦是一头雾水。
随着投石问路的人身死道消,众人才意识到此处的凶险。
曹画扇见到这一幕,亦是眉头紧蹙,“这石碑大印本身就是一件重器,只不过咽下尚且没有复苏而已。还有就是那个少女……”
实在是诡异!
曹画扇本想借望气之法探一探少女的底细,事实上不仅仅只有她一人,但毫无例外的是,所有人都一无所获。
裴明月笑道,“她该不会不清楚刚才用的那张符纸是一张算是比较稀缺的缩地成寸符吧?”
曹画扇神情凝重,“不无可能。”
瓷娃娃少女的消失,让多数人暗中松了一口气,反倒是赵素贞付序二人有些提心吊胆起来。
两人都是妖族,若在此时被留意到,只怕下场会很惨。
付序翻手,那件残破的重器落在他掌心之中,心中紧绷如弦。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笑起来,
“既然无人愿起这个头,那我来!”
那位手持青铜大戟的年轻人大笑一声,随即持大戟一跃而下。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被我捷足先登,诸位可不要后悔!”
年轻人话语之中不无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