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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画扇一路上看到了不少年轻的身影,大抵都带着背井离乡的神情。
比如她看到董摇光领着一位鹅黄色长裙的少女,两人沿着河畔快步而行,等董摇光见到曹画扇之后,前者才刻意放缓脚步。
本想寒暄几句的董摇光欲言又止,隔着很远他就见到了红裙少女将头歪向了另一边。
不过,在几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那匹有了几分灵性的白马还是朝着董摇光的方向走去,脖子擦了擦董摇光的袖口。
董摇光微微一笑,借机问道,“曹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启程回书院,如果这几日的话,我大可在外边等几日。”
曹画扇淡淡道,“不必了,我兴许还要在这里待个一年半载。”
半真半假。
董摇光挑眉,试探问道,“是因为那个叫许仙的少年?”
曹画扇没来由蹙眉,神情嫌恶,冷笑道,“你觉得呢?”
董摇光没有再去触霉头。
其实他心里很疑惑,自己应是没招惹过对方才是,他和曹画扇之间的一字一句都是仿佛斟酌之后的言辞,就怕无意间的只言片语触怒了对方。再者,以自己的地位和谈吐,但凡是个少女都应对自己有所好感,再不济也不至于弄巧成拙心生嫌恶。
董摇光有些想不通,随后,他将意味深长的眼神落在了稍远一些的宋墨海身上。
宋墨海索性离得远远的。
在董摇光背后,换上了一身鹅黄色长裙的陆钟灵怀里抱着一大堆书籍和收拾的衣物,陆家本给她准备了一辆牛车还配了一个贴身照顾起居的丫鬟,不过这些都被董摇光给拒绝了,所以独自一人背着行囊包袱的少女此刻已经面露不耐烦。
尤其是在见到董摇光屡次被顶撞,陆钟灵大有为其鸣不平的意思,她冷哼一声,刚要开口,便被董摇光一个锐利的眼神给瞪回去了。
少女大感无辜,只能瞪着一双秋水眸子,眼神哀怨的看着董摇光的后背。
昨晚和父母的一夜别离长谈让陆钟灵眼眶早已经红肿不堪,此刻又生平第一次被董摇光给瞪了一眼,这让还不曾走出小镇的她心中怨气很大,已经有了几分打道回府的冲动了。
董摇光直到走出去很远,这才转身训斥,语气冷漠,“陆钟灵,你若是不想出去求学,大可现在转身回去,黑白书院又不是求着你去的!”
陆钟灵嘴角下弯,委屈万分。
她怯生生道,“董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
董摇光冷笑道,“既是求学,自然是要做出取舍,若是你还放不下心中挂念的,倒不如现在回去,一辈子待在这个小镇里,也就不会有什么别离之苦。当然,你若是打定主意出去,就把你的眼泪擦干净,等走出这个镇子,没人会在意你的眼泪值多少钱,因为这是你自己的决定。”
董摇光顿了顿,继续道,“还有就是,以后在外面吃了苦受了罪,也别想着有人能听你诉苦,外面的世界,生离死别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陆钟灵擦干了眼泪,神情懵懂。
两人走了片刻,她低声道,“董师兄……”
这才走了不远的路而已,她的肩头就已经被勒出两条红肿的血印,疼痛难忍。
董摇光缓缓转身,淡淡道,“以后,别叫我董师兄,我还没有代师收徒的资格。”
“喊我师父。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一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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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家的一老一少,早已经准备好了行囊。
魏弗生怕外出求道的孙子过得不自在,所以提前准备了大包小包,命下人装在了一辆牛车上。
对此,魏杯更是来者不拒。
两人趁着傍晚,在魏家门外上车,准备离开。
夜幕里,一墙之隔的赵家,墙头上传来了一阵响动。
正在往牛车上搬东西的魏莒停了下来,歪头看了一眼墙头。
紧接着,一个大包袱就翻过墙头砸了下来,魏莒骂骂咧咧,然后他便是看到赵生宣翻过墙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魏莒压低声音骂道,“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像是干好事情,这是又偷了什么值钱的东西打算卖钱换酒?”
赵生宣咧嘴一笑,“魏哥,接着我点。”
魏莒送了一句,“滚,摔死拉倒。”
赵生宣轻车熟路翻跃墙头,一点点滑下墙壁,落到地上,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捡起那个分外沉重的包袱,就要往魏家的牛车上塞。
魏莒拦住,皱眉道,“赵生宣,你他娘的是想离家出走?”
赵生宣道,“差不多吧,昨天听你说要走,我就想和你一起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回去和我家老爷子没商量几句,他就让我闭嘴了,今天更是把外门都锁住了就怕我偷溜走。”
魏莒道,“你家老爷子现在还在祠堂里吧?今天烧黄纸烧了一天,味儿太冲。”
赵生宣无所谓道,“还在祠堂里跪着呢,要不然可没那么容易溜出来。”
魏莒张了张嘴,问道,“你要去哪里?”
赵生宣毫不犹豫,“大晋京城。”
“不行!”
魏莒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不仅仅是他一个人不愿意,而是魏家上下所有人都不想赵生宣去京城。
其实魏莒不难猜出赵生宣去大晋京城是为何,无非是为了他姐姐魏在溪。
可当下这个节骨眼上,魏在溪在京城混得还算是不错,正在和沈重器走到一处去,虽说魏家那口老井被老祖宗魏杯挖走,势必会影响到魏在溪的气数,但那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需要十年二十年兴许才会体现出来。
现在赵生宣去京城,无疑就是个搅屎棍一样的货色,虽说他暂时还没能力让魏在溪正眼瞧他一眼,但绝对癞蛤蟆跳脚背上一样。
魏家担心的,其实还是让沈重器心里不舒服。
哪怕魏在溪只能当个侧室,也是一笔可观的收益。
赵生宣急忙改口,大抵是猜出了什么,“京城不去也行,找个繁华的地方把我放下去就行,这个鸟不拉屎的乡下,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魏莒还在犹豫之际,反倒是已经坐在马车上的魏杯一锤定音,“让他上来吧。”
魏莒没个好脸色,“好吃好喝的日子不过,你说你非得想不开出去找罪受?”
赵生宣笑容谄媚,勾着对方的肩头,“人往高处走。再说了,我从小到大只喜欢画画,自认为日后有能当画圣的潜质。总不能屈才待在这个小地方吧?不出去看看,谁又能知道我赵生宣的名号?”
魏莒嗯了一声,若有所思。
赵生宣把沉甸甸的包袱送到了车上,他坐在车尾上,两条腿盘起来。
包袱里除了几两碎银之外,更多的是宣纸和大大小小的毛笔,还有一些用来研磨染墨的石头粉末,这些算是他最重要的家当了。
魏莒和魏家人道别,面色颇为凝重,他坐上牛车前,挥鞭驱使着那头老黄牛一步步离开簪花巷。
等牛车离开簪花巷的时候,赵家的外门被人推开,老管家面色复杂的看着赵生宣。
后者显然也发现了探头的老管家,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挥了挥手。
等赵生宣离去之后,老管家背后才传来了赵合拳的声音。
只有简单两个字,“走了?”
老管家嗯了一声。
赵合拳沉默了许久,叹道,“玉不琢,不成器。”
还有一句话迟迟没有说出口,‘别死在外面就好。’
赵合拳心情谈不好也谈不上坏,就在刚才,他自祠堂里收到了剑修老祖宗的回应。
孙女赵素贞安然无恙。
老祖宗不肯透露出太多的细节,但赵合拳心里也清楚,这个赵家赚大发了,当属是簪花巷收获最大的一户。
自魏家一行人悄无声息的离去之后,小镇便被夜幕彻底的笼罩,常年的夜雨开始挥洒下来。
一切仿佛都回归了平常,短时间内再没人愿意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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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妖街的李家。
今夜难得点上了烛灯,微弱的灯光穿过李家那个被糊了不知道多少层麻草的窗户变得若隐若现。
除了李六九一家人之外,还多了两个人。
李六九罚站一样站在门口,坐立不安,正堂里的那张断了一条腿的八仙桌前,两道目光有意无意的扫在他的身上。
尤其是那个年纪看起来得有一百多岁,满脸皱巴巴的老妪,她的目光更是让李六九心里一阵毛骨悚然。
另外一个胖乎乎的姐姐倒还好,眼神柔和,笑意盈盈。
这两个深夜造访的外乡人,便是北唐的武蝉主仆两人。
两人来李家的目的很明确,带走李六九。
从进门的那一刻,圆润少女就说明了自己的目的,不过让李六九奇怪的是,自己的父母反而不像之前那样一口就回绝了。
大概是因为少女两人来拜访的时候,手里不仅拎着一堆现成的鸡鸭鱼肉,还有几坛红烛楼价格不菲的陈年老酒。
李六九的爹娘王氏和李河也显得局促不安,两人没有落座,而是站在八仙桌旁边。
李河搓着手,看着圆润少女将肉食和酒水摆满铺开了一大桌,问道,“两位仙长,我就想问一句,俺儿随你们去外面,是去当下人?会不会被打被欺负?”
圆润少女闻言,笑了起来,她没有着急回答,而是示意两人坐下来说话,“大叔,婶子,你们别拘束,这是你们家,我们才是客,主人不落座,客人也只能站着了。”
王氏剜了一眼李河。
李河只好挠着头,局促不安的半个屁股坐在长凳上,两只手不知该放在何处。
圆润少女这才说道,“大叔,我也不瞒着你们,我家从不缺下人,更不会把李六九这孩子送去受罪。”
李河哦了一声,还是放不下心来。
王氏抢着问道,“这位姑娘也好小姐也罢,有件事我得和你挑明咯,在你们之前就有一个外乡人上我们家来,说要带俺儿子去修道还是什么的,说可以给大把的银子,我寻思着这不就是卖儿子吗?所以就没答应。”
王氏的弦外之音,武蝉怎么听不出来。
既不想让他儿子受罪,也得拿出一点好处来。
王氏眼底深处的那一点掩饰很好的小窃喜自然也逃不过她的捕捉。
这个当娘的,兴许真误以为自己的儿子是什么了不得天纵之才了。
武蝉之所以会来李六九家里,其实另有目的,她看好的并非是李六九,而是同在照妖街卢家的那个皮肤黝黑的小丫头。只不过那个年纪尚很小的丫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非得和李六九待在一起才行,无奈之下,她只好先来李家。
等王氏话音落下,正踌躇的等着这两位富贵外乡人说话的时候。
坐在圆润少女身旁的老妪按捺不住了,她轻轻咳嗽一声,锐利阴沉的眼神瞥了一眼王氏。八壹中文網
圆润少女轻轻扫了一眼老妪,面露不悦。
老妪只好继续干坐着,默不作声。
其实来李家之前,老妪内心就十分不舒服。一家乡下人,犯得着自家小主放下千金之躯,自堕身份登门拜访?
再者,把李六九带出去修道,是他们李家的泼天福缘,祖坟上是要冒青烟的好事情,如今可倒好,反而成了他们低三下四来求人了。其实不是钱多钱少的事情,
李六九的天赋如何,老妪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天赋算不上多好,远没有那个叫卢思浓的黑丫头来得灵光。这种天赋的孩子,在外面一抓一大把。
少女缓缓道,“看得出来,你们家确实是拮据,既然李六九要拜入我门下,那也绝无让你们过得寒酸落魄的可能,毕竟你们夫妻落魄的事情传出去,丢得可是我的脸面,婶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王氏连连点头。
她抬起头看着王氏,“婶子,你说个数,不管你说多少,我都给你双份。不过事先说好,这并非是在买李六九的命,而是给你们补贴家用。”
王氏面部逐渐浮现出几分笑意。
李六九眼睁睁的看着娘亲狮子大开口,李河全程低着头抠手指头。
纵然是王氏报了个自认为已经是极高的价格了,圆润少女还是欣然奉上了两倍还多的银子。
王氏小心翼翼的将银子收起来,转身去了另一个房间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
李河突然神色凝重问道,“两位要带我儿子去哪里?”
老妪眉头皱在一起。
王氏打帮腔道,“我们只是想着要是哪一天想看看六九了,也好能找到地方。”
圆润少女点了点头,大概是理解他们。
“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过北唐这个地方?”
李河夫妇面面相觑。
圆润少女解释道,“一个和大晋王朝相差无几的地方,不过更靠北边的地方。”
她又道,“我家就在北唐神都,等你们有一天想去看李六九的时候,只需要去北唐神随便找个人,说要找一个武蝉的人就行。”
李河急忙点头,内心松了一口气。
少女才缓缓为他们夫妻二人递上筷子添满酒,又对着远处的李六九招了招手。
李六九杵在原地。
王氏瞪了一眼李六九,没好气道,“赶紧来吃饭,吃完饭好和这位姐姐出去长见识。”
李六九像是一条倔驴,嘴角下弯。
还没等他哭出声来,就被王氏一眼瞪了回去,“哭什么哭,一点没个男人样子!”
李六九抽着鼻涕泡,眼神离不开满桌子的肉食,一桌子的肉食,他长这么大就从没见过,哪怕是过年也没有过。
舍不得家的李六九只好编了个借口,“我不走,我要等许仙回来再走!”
王氏自觉丢了脸份,起身走过去,没好气的一把将李六九拽到了八仙桌前,骂道,“没出息的样子!”
武蝉笑着打圆场,“再等几日也没关系,正好我还会在镇子上多待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