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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莒看不上许仙的原因有诸多,但也绝不是老祖宗魏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能影响到他的心境的。
得承认的是,其中更多是因为赵素贞无意中提及到许仙的几句话,反而让魏莒内心极为不爽。
如果赵素贞说的是陈河图,他尚且能接受。
魏莒猛地看向身后,然后故作轻松笑了笑,正欲转身走。
紧接着下一刻,
一位黑衣少女不知何时,就站在他身边。
魏莒想走,却发现自己的脚像是长在地上一样。
没来由的冷汗涔涔,如鼠见猫。
这种不自在的感觉,让魏莒内心方寸大乱。
黑衣扫了一眼魏莒,从嘴唇里挤出了一个‘滚’字。
魏莒梗着脖子,受到奇耻大辱一般,他死撑着站在原地,和少女对视。
兴许是少女的眼神太过于锋利尖锐,片刻之后,魏莒的眼眶开始往外淌血。
魏莒咬牙,一字一句,“你可知道我家老祖宗……”
啪的一声。
魏莒只觉得面颊一阵火辣辣,黑衣少女挑眉问道,“丢人现眼,也好意思说出口,你家老祖你嫌害臊?”
然后黑衣少女抬起头,大声问道,“你嫌不嫌害臊?!”
无人回应。
曹画扇啧啧称奇,“魏杯在西凤麟州出了名的不要脸,这个时候不站出来替自己的后人说两句‘公道话’,还真不像是他的风格。依我看,这次他是觉得真丢人才不敢露面。”
魏莒喉咙滚动,面色青红。
曹画扇继续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子孙会打洞,你和魏杯一个德行,喜欢捡软柿子捏。”
山下,气息开始焦躁。
曹画扇不屑冷笑起来,捋平袖口,似乎就在等着魏杯出现。
她若不如此言语相讥,以魏杯的德行难免会事后下黑手,毕竟魏杯被称之为西凤麟州兵家正统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下九流。
如此一来,反倒让魏杯不好意思下手,当然她也不敢保证。
“谁捡软柿子捏?”黑衣少女紧跟着说道,“要不让你祖宗出来,我们任他捏,如何?”
黑衣少女敢说这样的话,实则有恃无恐。
她和许仙的小师姐各自都持有半件极道圣兵,虽说对方身上到底怀揣着什么样子的极道圣兵她尚且摸不清楚,但毋庸置疑绝对是有的。还有就是,刚才她依稀察觉到些许异常,而这个异常则是来自于许仙身边那个身材稍显臃肿的少年。
极道圣兵,因为铸造的圣人大道流转各不相同,所以圣兵之间的彼此抵触情绪极为强烈,大概就像是顽劣孩童之间的置气一样。所以她断定,小胖子的身上说不定还有半件和极道圣兵份量相仿的重器。
一行四人,三人身怀重宝……
连黑衣少女内心都觉得不可思议。
玉鼎洲寒酸的很,能拿得出手的极道圣兵,也就两件而已。
今日之事多是巧合。
黑衣少女此前本想去五君山最高处占据一个观道的绝佳地点,半路见到许仙一行人,这才转变想法,来到此处。
反正她和山上的那群人还真互相看不上眼。
魏莒支支吾吾,不敢说什么。
黑衣少女整个人都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剑,极刺眼。
她缓缓问道,“他来不来?”
这话,是说给魏杯听的。
久久无人回应,大概魏杯也投鼠忌器。
黑衣少女顿失兴趣,送了魏莒一个‘滚’。
就在这个时候,许仙的目光从魏莒身上挪开,实际上刚才这场冲突,在他看来有些没头没尾,但不难猜出和自己有关。
就在这个时候,马忍洲健步如飞的从山下跑了上来。
他在距离十丈外就蓦然停下了脚步,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许仙,等喘息平稳之后,做了个招手的动作。
许仙微微蹙眉,和身旁几人解释几句之后,就跑向了马忍洲。
没等马忍洲开口,许仙就问道,“马忍洲,你最近这几天回过家吗?”
马忍洲面色不悦,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许仙欲言又止,许久之后道,“最近镇子比较乱,你还是别待在外面,回去照顾一下爹娘,待在爹娘身上才是最好的。”
顿了顿,“说句心里话,有爹娘在,终究是比没爹娘好很多的,好歹是血肉至亲,哪怕平日里再不待见,关键的时候爹娘总比外人能靠得住……”
马忍洲反唇相讥,“许仙,你和我讲什么大道理呢?”
他继续冷笑问道,“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什么?”
马忍洲嗤笑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许仙沉默了。
马忍洲道,“苟小圣那个驴操的说你说的可真准。”
许仙眉头紧锁。
马忍洲面色古怪,讥笑道,“你娘的身体像是座破窑,烧出来你这样子的贱坯子!”
他看了一眼许仙微微抖动的袖口,对方低眉垂首,看不清表情,但想来不会太好看。
同时马忍洲也清楚,别看许仙外表看起来斯斯文文,身体也一副干瘦的样子,实则爆发力和耐力都极为惊人,至少现在的马忍洲打不过也跑不过。
他往后扯了一步,身躯微微下弓,做出一副攻守皆宜的姿态,这个动作恰巧是他从许仙那里偷师来的。
马忍洲解释道,“这可是苟小圣说的,和我没什么关系。”
“真的是他说的?”
马忍洲重重点头,然后问道,“要不要我拿父母起誓?”
许久之后,许仙蓦然松懈下来,微微摇头,“不用了。”
他转而问道,“马忍洲,你找我有什么事?”
马忍洲不敢松懈,隔着很远说道,“要你给我做件事。”
许仙不假思索,“凭什么?”
马忍洲道,“我又不是让你白干,哪有凭什么?”
许仙眯眼望着对方,马忍洲呵呵笑道,“我从不欠别人什么人情,也不会欠你许仙说的。”
马忍洲深吸一口气,“等你有空,去一趟我家,替我给我爹娘埋了。”
许仙面色凝重,“你爹娘真死了?”
马忍洲重重点头,面色平静的可怕。
蓦然之间,他猛地后撤,之前保持的狮子搏兔的姿态正好用上了,马忍洲一拳一脚踢打了出去。
许仙大步上前,任凭马忍洲拳头捶在自己的小腹,脚踢在自己的膝盖上,对着马忍洲就是一巴掌甩了上去。
这一巴掌,抽得马忍洲身形踉跄倒推。
他以袖肘擦了擦嘴角,看着满脸愤怒几欲爆发的许仙,冷冷道,“许仙,我说过别拿你的大道理来教训我!”
“这一巴掌算我之前欠你的,打过了之后,你我两不相欠,但你也别想教训我什么大道理。我马忍洲不认字,也不想学什么狗屁道理,你跟我拽这些,我有我自己的规矩!”
他认真道,“你别不知好歹。”
许仙张了张嘴,最终把话咽了回去,眼神复杂。
马忍洲爹娘在镇子名声差不假,可马忍洲一个几岁的孩子,能平静的和他说出这些话来,本质就很可怕。
再者,让许仙去下葬,马忍洲这是要走?
许仙一字一句问道,“是谁杀的?”
马忍洲道,“你别管了。”顿了顿,加了一句,“那个人身份很不简单,别说是我了,镇子最大的官,那个屁事不管的县尉也管不着。”
“玉宫王朝赵胄?”
马忍洲笑了起来,不置可否,“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也是,能在今晚出现在这里,就足以证明你许仙还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城府笑容浮现在一张只有六七岁的稚嫩面颊上,其实是很违和的,但马忍洲如今似乎很轻松就能驾驭。
马忍洲冷笑质问,“许仙,你见过簪花巷老爷们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样子吗?”
他自问自答,“你肯定没见过,但我见过,他们的样子,像极了一条等着被人丢骨头的狗!”
许仙内心极为失落,说不出的一种感觉。
兴许是他父母失踪的缘故,让他很理解马忍洲的行为举止。
许仙双拳紧握,淡淡道,“你父母我会去帮忙下葬的。”
马忍洲嗯了一声,面色缓和,“你要是有闲时间,就给他们找到一处相对一点的地方挖个深坑埋了,树不树碑没什么关系,反正我以后大概率不会再回来了。你要是嫌麻烦,就近找个地方埋了也行,埋我家院子更省事,我也不信什么风水阴德,再说我爹娘干得那些缺德事儿,早就把十八辈祖宗的阴德给用完了。”
许仙嗯了一声,“我会的。”
在许仙转身没走出几步,就被马忍洲给喊住了。
他试探靠近许仙几步,踮起脚,低声道,“我说过,不想欠你任何人情。你可以去我家灶台底下,在草木灰里面,有我留给你的一样东西。”
他嘴唇动了动,无声说了两个字。
剑经。
马忍洲说完,如释重负一样,他后退几步拉开距离,笑道,“我早就和你说过,当初在商湖看到一只老鼋驮着东西送我是千真万确的。”
“许仙,你的修道资质必然是不如我的,但有那个东西在你手中,日后的你未必就是个种地酿酒的普通人,至少你能比李六九苟小圣那种货色强很多,等十几年后我再遇到你,你许仙要是没把家搬到簪花巷,没个三妻六妾,不让人喊你一声许老爷,我都看不起你。”
许仙面无表情。
“说完了吗?”
马忍洲点了点头,重新变得沉默寡言。
许仙转身就走。
马忍洲低着头,和他错身而过,继续登山。
他没有告诉许仙自己爹娘死的真相,实则是担心许仙突然暴怒。
他很笃定,如果许仙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动手的,这个家伙天天爱管闲事。
等走出很远之后,马忍洲的面色才逐渐阴沉起来,一脸嫌恶道,“真是晦气。”
临近山顶,马忍洲的脚步逐渐变得沉重起来,尤其是见到远处赵胄那一脸苍白且阴沉的样子,马忍洲心中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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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许仙回到远处,魏莒早已经离开。
山间起了雾气,雾霭沉沉,松针上挂满了白霜,雾凇沆砀。
小师姐闭着眼,靠在一株松树旁,双脚悬在崖石下,双脚搅动着云海。
黑衣少女盘坐在稍远一处的石头上,雾气聚拢在她的身旁,随即就被会弥漫出来的剑气搅碎,百无聊赖的她伸出手,从云海之中拽出一缕雾气,于掌心处凝聚成一道剑的形状,随手掷出,便会在云海之间刺出一个窟窿,如此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宋墨海喝了一口酒,浅尝辄止,酒器是个再平常不过的葫芦,能装得不多,得省着点。
许仙依旧盯着登上的那条路,此时登山的人影稀疏,多半都是陌生面孔。
不过,他也注意到了陈河图和县尉陈灵官两人并肩而行,他和这两人关系很生疏,也就没有主动打招呼的念头。
陈河图是整个镇子上公认的用功最勤奋的读书人,不过许仙知道陆家的那个姑娘要远比陈河图用功得多,可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人鲜有知道。
按理说,像是陈河图这种老人赞不绝口的年轻人,应该和同龄人之间的关系都保持的不错,实则不然,哪怕是簪花巷的同龄人,都和他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疏远。更不要说照妖镇水两个街道的年轻人了。至少许仙和他亲近不起来,总觉得这个人有两幅面孔。
陈灵官的气场很强,在经过几人身边的时候,囊括黑衣少女在内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扭头看向他。而陈灵官则是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在他们两人身后不远处,还跟着赵家的赵生宣,他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衣襟松垮,鞋根也没提上,走路深一脚浅一脚,一副纨绔子弟的浪荡样子。奇怪的是,赵生宣没有跟着他亲姐姐赵素贞一起,而是独自一人匆匆赶过来的。
最后登山的几人,许仙也都认识,都是簪花巷的几个老爷们,年纪都很大,走得也极为缓慢。
平日里进一趟山都得坐着轿子的陈家老爷子陈怡这次并没有坐轿子,其实他身体还很硬朗,走路飞快。
等他们几个陆续上山之后,山下的路就变得空荡荡起来。
许仙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山顶上。
雾霭弥漫之际,依旧能看到重重人影。
最顶上的几处好位置上,分别是董摇光和年轻道士道姑等一行陌生面孔,气质风采尽数出尘,他们几人分别占据在此前山顶上道观遗址的位置,在那里,几乎能纵览整座商湖。
云雾之间,许仙依稀能看到那位年轻道士扯下发间的某个东西,随手一掷,随即浮现出一座恢弘古朴的青铜神殿。
斯文儒雅的董摇光挥了挥袖口,随即一张铺天盖地的生动水墨画卷也缓缓展开。
有一位阴柔的年轻人,手托一尊大炉,轻轻抛向了半空中,而后一尊腹中燃烧着熊熊大火的鼎炉,隐匿于云海之上,不断沉浮。
沈重器不甘示弱,掌心之中的道钟瞬间变得无比庞大且沉重,尔后悬浮在他头顶之上。
…………
许久之后,
东边的云层,像是被一把剑捅出了一个硕大的窟窿一般。
紧接着,一抹日光刺穿云层,洒落下来。
山巅之上的年轻道姑苏红夜睁开眼,轻声道,“二月二,龙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