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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家酒馆,少女站在门外,没有跨过那道门槛,站在门外,无声无息。
趴在凳子打瞌睡的沈鲤,下巴磕了好几下膝盖,这才注意到了赵素贞。
“赵姐姐,你来喝酒?”
赵素贞微微一笑,“找许仙。”
前台桌前的许仙闻声,放下手中的事情,“赵姑娘,进来说吧。”
门外少女摇头,面色重新冷淡,“赵家拿的东西,现在还你们,照妖街我没去过,李家更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所以只好送给你。”
许仙只说了一个好字。
赵素贞赌气一样将手中的小蛇扔在门槛里面,小蛇还想爬出门槛,又被少女一脚踹了回去,随后转身离去。
她对许仙的观感并不好,尤其是后者今日在赵家门前的那番‘大放厥词’,更是让她心中抵触。
明明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靠着爷辈流传下来的酿酒,勉强饿不死,却要装出一副大人的姿态和模样,哪怕爷爷赵合拳没有直面他,赵素贞都能够清晰察觉到许仙当时的手足无措和故作镇定。
少女淋雨而行,脚下的白鞋,已经被雨水弄得泥泞不堪,在簪花巷就不必苦恼这些,因为簪花巷的石路,在铺的时候,就刻意留下了许多凹槽渠道,只要不是瓢泼大雨,路面就打不湿鞋。
刚走出没几步,漆黑如墨的夜幕还没彻底将少女的身躯吞没的时候,身后便传来了许仙的声音。
“赵姑娘。”
赵素贞微微蹙眉,停下脚步。
“赵姑娘,这么大的雨,要不伞先借给你?”
少女深吸一口气,神色不悦。
她大概认为,镇子上的男的,大概都是同一副德行,一成不变,毫无新意。
先有陈河图,后有魏莒,而后又是这个许仙……
况且她赵素贞还指望着这场雨来锤炼铸身境,淋洗一身的妖气,以便于更好的被这方天地所容纳,若不是她撑不了多长时间,她恨不得每夜都睡在雨中,雨越大,锤炼肉身的效果更佳,求之不得。
她猛地转身,一双狭长如柳的眉毛蹙在一起,凝视着站在店门口,削瘦的少年。
不过很快,赵素贞心中也疑惑起来。
如果说魏莒是在装疯卖傻,陈河图在遮遮掩掩,二者都是有所意图,那么在许仙眼中,她却没有发现这种痕迹,赵素贞或许可以认为,是自己太过于单纯,亦或者许仙这些年来的摸爬滚打,让他学会了更好的隐藏,哪怕是装出来的,都会装的滴水不漏……
“赵姑娘?”
少女回神,面色冷漠,“许仙,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糊涂啊?”
随后,少女的身形消失在了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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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赵素贞走后,许仙依旧站在原地,伸出手掌,接住一滴雨。
滴落在掌心的时候,不仅仅是冰冰凉凉的感觉,还带着一股钻心的痛。
他大概明白,赵素贞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赵素贞敢在雨中行走,那么许仙也开始慢慢相信胖道人那番关于武祖的说辞了。
许仙叹了口气,收起雨伞,而后俯身将那条趴在门槛上痴痴望着门外的赤红小蛇捡起来,想了想,决定先暂时将其放置在后院里闲置的酒缸里。
等到算好账目,许仙这才发现,最近几日卖出去的酒越来越少了,兴许是因为上一场大水的缘故,让人没闲钱也没心情喝酒,两天时间,总共卖出去三坛,外加被苟小圣掺水倒掉了一坛。
正在许仙打算关门的时候,苟小圣晃晃悠悠从外面走了进来。
许仙瞬间沉下脸去。
苟小圣也变了脸色,同样面色阴沉。
“老苟,你是不是偷酒了,还卖了钱去赌坊了?”
许仙语气严肃认真。
苟小圣不假思索,“不就是一坛酒吗,我给你钱就是了!”
小声嘀咕起来,“老子给你许家打工这么多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别说是喝你一坛酒了,就是拿你十坛二十坛,难道不应该?”
许仙深吸一口气,“这些年,难道许家不给你发工钱?如果你苟小圣只是馋酒,跟我说一声,喝一点,难道我说过你什么?可你为什么要去偷拿?”
“那点儿工钱,够干什么?”
许仙面色难看,也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的看着苟小圣。
苟小圣还是第一次见到许仙发火的样子,说实话,他内心也有些发怵。
只不过,现在的他,于是,取出一块碎银,拍在面前桌子上,“老子不干了!”
许仙嗯了一声,看了不看那块碎银,而是转身对沈鲤说道,“沈鲤,你取一百文来。”
等拿到铜板之后,许仙摞成来,放在桌子上,“酒钱就免了,算我请你,这个一百文里,三十文是你这个半个月的工钱,剩下的算你这些年的辛苦钱。”
苟小圣冷笑起来,“许仙,你觉得我现在缺钱吗?!”
他从袖口取出一枚黄灿灿的金锭,在许仙面前晃了晃,然后收起来,“看见袖口了吗,这里面,全是金银珠宝,买下你许家酒馆都足够了!”
许仙不为所动,面无表情。
“说完了吗?说完拿着钱走!”
他的举动,反而让苟小圣大感意外,兴许是觉得这个财迷且小气的小掌柜反而破天荒没有见钱眼开,让他有些意外。
他冷声道,“许仙,别看不起人,人穷穷一时,终究有翻身那一天,有了这些钱,我苟小圣还需要每天低三下气的给你当杂役,哪里我不能逍遥自在,就是天天吃喝住在红烛楼,也足够了。”
啪!
冷不丁,许仙直接一巴掌打在苟小圣的脸上。
“人穷穷一时?这是你死去的爷爷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你只记得前半句,是不是忘了后面还有一句话了?”
人穷穷一时,志穷穷一世!
许仙想都不用想,苟小圣这些钱,不是在赌坊赢来的,就是从其他地方弄来的,总之来路不正。
苟小圣捂着脸,眼神满是怨毒,他微微弓腰,不怒反笑,只不过一张本就满是恶相的脸,此刻变得更凶残起来。
一双凌厉的眼睛,不断在许仙和沈鲤身上回来扫视着,咬牙切齿,“许仙,最近最好小心一些!”
“多谢提醒!”许仙语气冷漠,一字一句。
苟小圣呵呵冷笑,转身离去。
等对方离开,许仙面色才缓和一些。
“丫头,今晚把门窗都锁死,你晚上睡觉的时候,别睡得太死,多留意一下动静。”
沈鲤面色苍白,点了点头。
许仙知道,以苟小圣的脾气秉性,既然撕破了脸,那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找回场子,事实上,照妖街和镇水街长大的孩子多数都这样,太平街反而好一些,别家孩子还不愁吃喝的时候,他们就得学会在土里刨食,被迫面对各种生存的残酷和现实。
起初,许仙觉得苟小圣日后能改,许仙父母也是这样认为,所以才在当初让他来许家做工,不至于饿死在街头。
可许仙后来还是发现,苟小圣本性难移……他不像别的穷苦人家的孩子一样,像是才出开枝的树苗,即便长歪了稍加修剪,就能扳直,他更像是骨子里就是歪着的,怎么修理都没有用……
许仙关闭店门,特意将门窗都用木头顶住。
后院的一口老酒缸,被他重新填满水,而后把小蛇放置其中,担心小蛇从里面逃脱,许仙特意将缸口封死,只留一条缝隙。
夜色如墨,雨声淅沥。
少年做完这一切,却早已无心睡觉。
床头上的春响砚,发出叮咚山涧清泉声响。
许仙取出那枚自深潭下带出来的青铜片,开始第一次认真端详此物。
青铜片有巴掌大小,遍布深绿色铜锈,借着灯光,依稀可见上面还有模糊的蝇头小字,密密麻麻。
许仙此前在水里洗过,无法洗去铜锈,却不敢轻易将锈迹剥离,怕将整体字形给毁坏掉。
随后,他决定先将上面的字拓印下来,而后自己以笔补全残缺的字形。
许仙父亲,以前就喜欢拓印收藏,家中还存有不少的五君山上下的碑文拓印,其中以五君山顶的那个道观上的碑文。
他先打湿一张薄纸,敷在铜片上,以刷子轻轻敲打,使纸入字口,待到纸张干燥后,用刷子蘸墨,轻轻拍刷,如此仿佛,正面两面,都拓印在纸上。
许仙借着灯火,仿佛观摩,最后以‘马白作’,开始补全字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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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素贞从离开许家的时候,恰巧撞见了冒雨而行的牙尖嘴利的削瘦少年,少女只是略有讶色,毕竟镇子上祖上特殊的又并非只有簪花巷那几户人家。
不过其中绝大多数,都遵循着‘天黑莫出门’的规矩,苟小圣的出现,反而让少女有些意外,也仅此而已。
没等赵素贞走出多远,面色阴沉的削瘦少年又走了出来,他超过赵素贞,朝着簪花巷而去。
赵素贞有些好奇,快步追了上去,等到簪花巷口的时候,少年的身形已经不见了,不知进了哪家的门。
她决定先在巷口等等看。
约莫半刻钟,一脸戾气的少年从陈家大门跨了出来,背后跟着撑伞的陈怡。
陈怡见到赵素贞后,慌忙转身,把门带上。
削瘦少年歪着头看向赵素贞,片刻之后,冷笑道,“你想死?”
赵素贞面无表情,她缓缓走出一步。
随即对方的少年,心脏像是被揪住了一样,一张本就凶恶的面相,瞬间变得煞白起来。
他后退一步,后背抵在墙上,眼神却死死地盯着对面缓缓走来的少女。
少女与他擦肩而过之际,脚步顿了顿,那只白鞋悬在半空,没有踏下去,而是眼神玩味的看了一眼对方。
“再看一眼,打得你身形俱灭!”
苟小圣的后背,此刻满是冷汗,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才能显得自己底气不虚,没成想,少女竖起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下一刻,
少女白鞋落地。
苟小圣一只手猛地捂着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扣住墙壁,生怕自己弯腰倒下去。
额头上早已经不知是冷汗还是雨水的苟小圣,眼睁睁看着少女步入赵家大门,这才暗中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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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素贞一眼就看穿了苟小圣的端倪。
一个和自己有着相差无几身份的年轻人。
可惜的是,那个削瘦年轻人,没有护道人,甚至连个指点迷津的引路人也没有,更别谈什么能与自己相得益彰的‘入门经篇’了,以至于少年的铸身境根基打得稀巴烂,只靠着雨水的残缺符箓锤炼肉身。
已经‘登堂’到了仙台境的赵素贞,并没有将对方放在眼里,甚至都不曾视为潜在威胁。
镇子上年轻人中,能够修行的,大抵祖上的身份都不简单,想必刚才那个少年的祖上,辉煌的时候也并非等闲之辈。
看少年的样子,约莫有接近二十的年纪了,早已成年,这个时候家中还没有老祖宗前来传道,要么是少年的祖辈瞧不上他的资质,要么就是早已经死绝了。
赵素贞心里又多添了一个人,大概算是将刚才的少年视为半个同道中人吧……
毕竟,镇子人虽多,但是像是他们这种的人,却并不多。
簪花巷几户大姓,人数也有百余人之多,却唯独只有赵素贞、魏莒、还有刘家的那个姑娘,目前赵素贞所知道的,只有这么三个。
哪怕是和赵素贞一母同胞的弟弟赵生宣,都和常人无异,在修道上看不出任何天赋。
剑修老祖说,这种情况会一年不如一年,一代不如一代,以至于到最后,赵家的年轻人会彻底沦落成为常人,像是赵素贞这种类似于‘返祖’迹象的,已经是凤毛麟角一样了。
白衣少女推开自家们,看了一眼墙头处,随后站在院子中间,雨中练剑。
只不过这一次,
少女在练剑的时候,会喃喃自语一个名字——许仙!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况且这番话,本就是她有意说给墙头上的那位听的。
她在魏莒面前,数次提及到‘陈河图’的名字,实则就是借助魏莒暗中喜欢自己这层关系,悄悄在其心头种下一颗种子,让他和陈河图之间生出嫌隙,一举两得。
至于魏莒私下认为她欣赏陈河图这件事……赵素贞唯有内心冷笑。
文绉绉又孱弱的读书人,又岂能让她高看一眼?
百无一用是书生,可不是说着玩的。别说是陈河图了,镇子上的所有年轻人,没一个入得了她眼!
事实证明,赵素贞的这个做法确实很有用,无声无息,就能将一个男的玩弄在股掌之间,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窃喜,甚至觉得有些不齿下作。
不过,魏在溪就是以这种手腕,来玩弄她弟弟赵生宣,她如法炮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同样用在魏莒的身上,心里不曾有丝毫愧疚。
再者,这些手腕不过她照葫芦画瓢从魏在溪身上学来的,只不过相比于魏在溪,显得生涩谈不上高明而已。
少女心中如同明镜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