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兴风作浪的定然是水物,祭祀用的活物,也都尽量别用鱼虾水物,免得让水里的存在再次动怒。
束缚起来活牛羊鸡鸭还有树叶包裹捆扎的饭菜随着贴在上面的白纸黑字,一股脑倒进了商湖里,冒了几个水泡,就沉到水底,往后再无动静。
期间,于老爷装模作样,口中念着酹祝。
完事之后,所有人一哄而散,急匆匆离开了商湖。
打那时候起,许仙就不再信什么祭祀,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发大水,他一分钱也不会出。
有那个闲钱,不如自己去买点糕点瓜果,写上爹娘的名字投进商湖来得心安理得。
今天还有一件事,让许仙内心有些遗憾,就是李牧。
许仙察言观色的能力极强,能看得出来,李牧是个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人,他给许仙的感觉,就像是簪花巷请来的教书先生如出一辙,严肃又和煦,有时候很好说话,偏偏有时候又不好说话。
许仙心里有很多书里的问题,想让李牧帮忙答疑解惑,可当时话到了嘴边,最终没有说出口。
兴许是想着万事莫向他求,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怕被李牧看笑话。
总之,少年最终难以启齿。
许仙能识文认字,在外界看来,一直都是个谜。
一没殷实家底,二则是祖上压根没读书的根。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许仙似乎一个都不占。
但这些年来,许仙已经到了能熟读各种书籍杂刊的地步,奈何家里没钱,镇水街上左邻右舍谁闲的没事在家里藏着那些‘擦屁纸’?
在大部分人眼里,那玩意儿当擦屁纸又金贵,放在家里又看不懂且碍眼。
至少镇子上大部分人不懂得‘附庸风雅’是什么意思。
唯独簪花巷的那几户人家里有藏书,甚至还有专门的藏书屋,可簪花巷的门槛太高,高到许仙这个泥腿子根本没胆子跨过去。
……
深夜,
当许仙沉沉入睡之后,梦里的他,端端正正神情拘谨的站在一处地方。
这是一方重檐方亭,黄瓦朱柱,十字结脊;亭内斗八藻井以细小斗拱装饰,彩绘金龙,瓦用黄色琉璃,亭四周有石栏围护,四方有甬道可通。亭前一方白玉石炉,刻画本雕有九条未点睛蛟龙,不过一条残缺。
亭下的先生,背对着许仙,看不清楚模样,看不清楚年纪。
除了许仙之外,余下正对着亭中心的方位里,有四个位置还分别站着几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涩少年少女。
加上许仙,三男两女。
许仙梦中被传道授业已有三个年头,这些年里,许仙几乎每夜都会入梦,来这里听先生授课。
先生姓甚名谁,许仙一概不知。
似乎除了授课之外,先生其他的东西一概不讲。
许仙是四人里面,最后一个来此的学生,起初学什么东西都很吃力,先生讲的大道理,也云里雾里,好在几位师兄师姐会趁着打盹休憩的空闲里偷偷点拨他几句,因为一旦被先生发现,他们就会被戒尺打掌心。
许仙也挨过板子,起因是他偷偷打听师兄师姐的名字,被先生得知后,休了两天的课。
于是,先生给许仙留下一个刻板的印象。
大师兄年纪最大,十五六岁的样子,腰间佩着一柄木剑,想成为一名放荡不羁的人间浪客,有时候偷喝先生的酒,上课犯困打瞌睡也是常有的事情。
不过,大师兄有着一张足以浪迹江湖的风流俊美脸,至少小师姐是喜欢偷偷打量那张脸的。
二师兄沉默寡言,架子很大,时常绷着一张敦厚的脸,让人望而生畏。
不过许仙倒是听先生提过一嘴,说二师兄是几人里面治学天赋最好的那个,十岁那年,就写出了一本在市面上广为流传的书籍,每逢提到这茬事情,二师兄就会低着头,羞红了脸,一副‘愧不敢当’的谦虚神情。
许仙也曾私下里诚心问过二师兄写的什么书,日后有时间想拜读一下他的大作。
对此,二师兄头也不抬,只送给他一个‘滚’。
至于大师姐和小师姐这两人年纪比起许仙都要小上许多。
大师姐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小师姐只有七八岁。
一个成天面若寒霜,埋头看书,许仙从头到尾不敢靠的太近;一个孩子气还未祛除,不是杵着脑袋盯着大师兄侧脸看,就是埋头在书上胡乱写写画画,有时候趁着先生打酒瞌睡,也会鬼灵精怪的在先生脸上偷偷画小王八。
被先生发现掌心挨了戒尺,就当即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都抹在先生的袖口上,搞得最后先生也束手无策。
先生讲课随心所欲,不拘束于书本。
《诗》、《书》、《乐》、《易》、《礼》,先生在第一堂课就开篇明义,将《礼》视为重中之重。
“三礼”之一、“五经”之一,“十三经”之一。
《礼》位居“三礼”之首。
今日先生讲学途中沉默了片刻,片刻后,一尾金色鳞片的鲤鱼,破开面前的涟漪,蓦然跃在先生面前,游鱼在空中畅游摆尾,嘴里衔着绵帛书信,待取下书信后,它又重新跃入空间涟漪,消失不见,先生似乎有什么急事,临行前留下一句,“先停课几日,许仙留下,其他人可以离去了。”
师兄师姐作揖告别,满脸欣喜。
唯独留下许仙,垂首静等先生问话。
先生没着急问问题,而是和他讲了许多师兄师姐的事情。
“你小师姐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早些年她家中长辈帮过我一次,作为条件,我收她为弟子。”
先生取出一支毛笔,递给许仙。
“这是你小师姐送你的见面礼,她面子薄,托我转送你。”
许仙双手接过,恭敬道谢。
笔杆竹制,中空,精细匀正,分量极重。
笔杆中下部被阴刻篆体‘白马作’三字。笔头外覆雪白软毛,笔芯及锋用紫黑色硬毛,刚柔并济,富有弹性,适于在简牍上书写。笔杆后端尖头削细,以便于插入发髻。所谓“一尺之笔”,大抵便是如此。
先生摆了摆手,“若以后有机会,见到你小师姐后当面道谢,你和你小师姐年纪相差不大,日后若能见面,应该聊得来。”
然后,先生突然提起亭前的白玉石炉上残缺的一条无角龙,说是多年前大师兄少不经事,闯下的祸。
“你大师兄说他暂时还拿不出像样的好东西,不如先余着,等日后他寻到了适合你的东西,就亲自送到你手里。”
先生继续道,“治学没什么捷径可走,多读多想,你小师姐家里有一座闻名聚窟洲的‘退笔冢’,日后可以去走一走,看一看。”顿了顿,认真说道,“退笔冢我一直不敢苟同,算是个例,权当看看便可,勤能补拙固然是对的,但有些事情,天赋也必不可少。”
“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
“这本《十洲集》,是我年轻时候游历的所见所闻,因未整理,加上年轻时候心浮气躁,所以初看杂乱无序,里面一些仓促写的东西,加之时隔多年,兴许等你再去的时候,早已经物是人非,所以还需要你自己仔细斟酌,兴许等你有一天想出去走走看看的时候能用到。”
憨厚的二师兄忍痛割爱,送了一方春响砚,让许仙去琢磨妙用。
大师姐只送了一句话,‘好好活着,没事别给师兄师姐们添麻烦!’,许仙对此深以为然,觉得在理。
先生又花了半个时辰,单独为许仙答疑,算是开小灶。
许仙一股脑将积攒的疑惑一口气问了出来,先生也极快给出答复,许仙赧颜挠了挠头,“没什么问题了。”
先生说了一句‘好’,随即让许仙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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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许仙醒来的时候,床头上摆放着先生和师兄师姐送的见面礼,许仙小心一一收好。
天还没亮,外面瓢泼大雨中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清脆金属碰撞声。
一夜大雨,如今直到早晨才有了收敛的迹象。
许仙推开门,内院里早已经积攒了小腿肚子深的水。
好在酒缸的泥封没损坏,许仙弯腰将后院积水淤泥都排出去,转而走到前堂看看积水的情况。
昨晚他特意将门槛缝隙堵上,再加上老苟就住在这里,好在没进太多泥沙。
推开门,外面的议论声就传了进来。
一场大水,满街一片狼藉。
一片唉声叹气愁云惨淡,都在闲谈哪家遭灾严重一些,失踪了几口人。
许仙拿出工具,清理门前的淤泥,然后蹲在门口,默不作声听着。
照妖街地势低洼,每逢大雨受灾总是最严重的,几次水灾下来,照妖街身强力壮的几乎都搬走了,唯独剩下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
“刚才簪花巷的于老爷带人去清点了一圈,仅照妖街就被水冲走了二十多口人,只能等个大晴天,再安排人去下游十几里外的戏龙滩找尸首。”
“昨晚镇水桥下悬着的斩龙剑叮叮当当响了一夜。”
“仙坊废墟里面的那口平日里给青伶歌姬洗身子的老井,也跟着往外冒浑水,到如今仙坊那边的洼地早就成了一片水泽湖泊了。”
“唉……隔三差五筹善款去商湖祭祀,咋就老是发水……”
“难不成商湖里,不止一个要走江的妖怪?”
是提着猪头没找到庙,还是拜错了神?
“昨晚的商湖,像是炸雷了一样,噼里啪啦响了一夜,到了今早,就彻底没了动静,县尉陈灵官差人去商湖那边探情况,簪花巷的几大家也着手准备祭祀事宜。”
“……”
“许仙!”
就在这个时候,家在镇水街李家年仅六岁的独苗李六九,挽着裤腿赤着脚,下半身都是泥泞,他双手捂着东西,小跑到许仙面前,“我给你看个好东西,刚才照妖桥下面河滩上捡来的,有个一看不像是什么好人的道人,说要二十文钱买下它,我没干!”
李六九咧嘴而笑,才冒头的门牙歪歪扭扭,说话老气横生,“许仙也就我和你玩得好,这个小东西十文钱卖给你,便宜不,划算不?这还是交情价,你也别给我钱了,回头给我两壶酒,我孝敬我爹去,这个老梆子以前总说你家的酒好喝归好喝,不过没徐陆那个娘炮他家的酒喝起来攒劲儿!”
许仙笑了起来,“别那么称呼徐陆。”
徐陆就徐娘的儿子,年纪和许仙大一两岁,不过长相阴柔又体弱多病,平日里和簪花巷的人玩的多,对于许仙他们则是敬而远之。
李六九噢了一声。
“河水退了?”
“可不是!”李六九压低声音,“河滩上现在都是宝贝,有磨盘那么大的鱼鳞,怪吓人的,那个道人也不下水,就站在岸边收我捡来的鱼鳞,一片鱼鳞一文钱,念叨着要做什么法宝。”
“我这不准备回来喊你们一块去河滩上发财嘛,傻子的钱,谁不去挣?”
李六九哎呦了一声,“我和你说那么多屁话干什么,给你看看我捡来的小东西。”
于是,他小心翼翼拇指掀开一条缝隙,凑到许仙的眼前。
李六九掌心里,安静的躺着一条赤红色小蛇,小指粗细,通体如火,细腻皮鳞开始皴裂,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小蛇腹下,有四处微微隆起,像是要蜕变出什么。
“十文钱卖你,赶紧买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要不等下我转头再去找那个道人去!”
李六九催促起来。
“我不要。”许仙认真说道。
“只要两壶酒的钱唉,这你都不要?”
许仙摇了摇头。
李六九哦了一声,“那我回家把它扔我家缸里养着。”
许仙点了点头,等李六九才转身,许仙叫住了他,“那个道人还在那里?”
李六九重重点头,“在呢,他从早上就在那边蹲着,对了他还拎着一条白狗。”
许仙挥了挥手,让李六九先回家,别再去河滩上了。
李家传到李六九这一代,就只剩下他这么一根独苗,要是被李六九的爹知道他一个人去了河滩,非得揍得他下不了炕。
许仙又蹲了一会儿,沈鲤睡眼惺忪走了出来,喊了一声少爷。
“沈鲤,你先看着店铺,我去河边走走。”
沈鲤应承下来,“少爷,记得回来吃早饭。”
许仙点了点头,朝着河边走了去。
这条连名字都没有的小河,却九曲十八弯,上通商湖,下达戏龙滩,再往下,就鲜有人去过了,不过许仙猜测,最终会汇入东边那条倒灌入云的大渎里。
许仙先是从镇水桥朝西边一直走到照妖桥,特意朝着最北边仙坊废墟的位置看了看,那里已经成了一片汪洋水泽。
听说是仙坊早年间挖的一口井从昨晚就不停地往外冒水,一夜之间,就将这片洼地给彻底淹没了,洼地的地方,刚好就是李六九家旁边。
镇水街到照妖街这里,许仙倒也没见到李六九说的道士,于是他顺流而下,过了太平桥之后,便见到下游的河滩上站着一位体态臃肿,面目红润,穿着破旧道袍的中年道人,他站在原地对着那处深潭急的团团转,抓耳挠腮。
许仙注意到面目红光的道士手里木棍下端挑着一只桃木笼,说是笼子却只有四根立柱,笼子里面有一只白狐,老老实实蹲坐起其中。
白狐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线,下端锁一枚铜钱。
嘴里念叨着,“这座桥了不得啊了不得,要能瞒天过海搬回玉鼎洲,道爷我也能圈出一方洞天福地,化为一座道场。”
“无量他妈的天尊,邪了门了,道爷早年间怎么就错过这等好事了!半洲版图被缩在方寸之间,哪怕在这处修个道场,立教称祖也绝不在话下!”
“玉鼎洲如今仅剩下三处祖庭,再加上贫道日后的道场祖庭,也算是不枉贫道的三世盛名。”
笼子里的白狐吱了一声。
道人弯腰探手,指着白狐,跳脚怒道,“放你娘的屁!”
“道爷心里早就有办法瞒天过海,再说,哪怕被发现了又怎么样,道爷现在巴不得有人能一剑戳死我,不过你放心,道爷我临死之前,一定封了你的修为,把你个小骚娘们丢去祖剑洲最有名气的勾栏,啧啧啧,祖剑洲的那些剑修们可把你们这些擅长吹拉弹唱的骚狐狸当成心头好,花天大的价钱也得去骑一骑跨一跨。”
白狐又吱了一声,换了个姿势,背对着蜷缩在笼子里。
道人单手恰了个诀,红线收缩,勒在了白狐的血肉里,笼子里的白狐瞬间炸了毛。
道人冷笑,“别拿那骚腚对着道爷,想坏我道心,你还差得远!”
实际上,在道人的眼中,小小的一方木笼,却如同一方小天地,至于笼子里的,更不是什么白狐,而是一位雍容华贵衣不蔽体的妖艳美妇人。
……
道人正蹲在深潭前愁云惨淡,似乎心有所感,回头见到蹲在不远处石头上的许仙,当即覆上笑脸,气喘吁吁的小跑着过来。
“无量他妈的……”
许仙起身,转身欲走。
“道友,请留步!”
“干啥?”许仙停下脚步。
道人急忙叫住,正色道,“无量天尊,贫道玉鼎洲真龙观的三世道人。”
“没听过。”
“没听说过不打紧,这不是重点。”道人清了清嗓子,“小道友,贫道见你与我有缘,要送你一份儿泼天福缘。”
“不要。”
“你这孩子咋这样说话呢,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缘,你咋就不上道?”
胖道人语气焦急。
先前那个自称叫李七八的小子,胆子大心眼也少,胖道人只出了十文钱,就让那傻小子冒险下河蹚水,前前后后,李七八共计捡到了五枚鳞甲,勉勉强强能炼制一份不俗的法宝,这几枚鳞片,放在外界亦能卖出天价。
不过,李七八那小子傻归傻,却也惜命,等胖道人让他去深潭里面捡东西的时候,那小子打死不干,卷了钱扭腚就跑。
按理说,河里既然有蛟鳞,那蛟丹骊珠应该也会有。
要不是这方水土有古怪,易损他的赤诚道心,胖道人早就亲下下水搜刮他娘个底朝天了。
无奈,
他只能待在河边,急个团团转。
商湖里的那位,胖道人目前还惹不起,所以只能来下游捡捡漏。
“无量他妈的天尊!”
胖道人猛地一拍额头,掐指一算,神情懊悔不已,“阿弥他妈的陀佛,奶奶的,姓李的那个小王八蛋,抢走了本属于道爷的一份大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