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六扇门在一番查验之后已经确定了明寒衣并非杀人灭口的凶手,但已经传开的流言却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等到众人回到鹿苑之后,不出一夜,留守的所有人便也知道了这对“夫妻”神神秘秘多半心怀叵测。
翌日便是除夕,可在鹿苑之中却没人有心思过年。一连数日中,宽广的宅院中人人神情凝重行色匆匆,而敢于靠近明寒衣两人住处的下人更是明显地减少了许多,像是生怕被当作嫌犯同伙似的。
自然,处境不大妙的也不止他们两人。
少林明空大师与昆仑萧复尘长老始终坚信杀人者另有其人,而且如今正潜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中,须得小心防范。重重戒备之下,更是让鹿苑中气氛肃穆得像是新鲜出炉的灵堂。
但无论不同的人们各自有着什么样的心思,他们却在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名为移星阁的杀手组织行事极为谨慎,甚至连忠心耿耿的自己人都不放过,既然如此,菁娘这个目前唯一的幸存目击者的处境必定异常危险。
谁也不知道那个隐藏在人群中的内鬼会不会觉得自己暴露在即,一时忍耐不住跳出来砍菁娘一斧头,于是,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神神秘秘地商量了三日,在大年初二最终敲定了一个计划。
年还没有过完,街上行人并不算多,尤其夜里,等出门放爆竹的百姓一回家,城里便立刻空了下来,若不是院墙深处还隐约传来些许笑闹的声响,大大小小的街巷中几乎冷清得有些瘆人。
而就在这片清寂之中,跨河的石桥上忽然响起了辘辘车轮声。
马蹄与车轮都裹了厚实的毡布,碾踏过石桥时,声音并不清脆,反而带着一种浑浊的沉闷感。狭小的马车前后都分列着两列骑士,那些人有男有女,年纪都不大,最小的甚至才十五六岁的模样,然而,即便是最为青涩稚嫩的面庞也都绷得紧紧的,不时机警地扫视过不远处夜影幽深的窄巷。
马车沿河向着城南驶去,在午夜之前便出了南侧城门。
而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刻,被几乎所有人都敬而远之的某处客院内,“图谋不轨”的“夫妻”二人也溜出了屋子。
明寒衣也不知从哪里做贼攒出来的心得体会,觉得三天是一个微妙的时间点,一两天太急切,四五天又略显得太长,只有三天卡在中间,正适合她再去拜访一下这场乱七八糟的英雄会里最关键的那位证人菁娘。
当然,顺便也该为之前默契的合作与交易讨些好处。
可谁知,她悄悄摸到了菁娘本该被里三层外三层看守着的屋子,却愕然发现其中已经人去楼空了。
不仅那些所谓的护卫消失了踪影,就连屋子里面也是黑灯瞎火的一片,空得怕是连借住的耗子都退了房。
“换地方了?”
明寒衣艺高人胆大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左摸摸右敲敲,仿佛要把菁娘从砖缝里刨出来似的。可足足过了一刻钟,还是一无所获。
她叹了口气,大马金刀地跨坐在椅子上,拿椅背托着下巴,喃喃道:“搬去哪了呢?怎么也不给人传个消息过来……”
话音还没落,门突然开了。
明寒衣吓了一跳,差点抱着椅背扑倒,可刚倒了一半,椅子就被一把黑漆漆的重剑稳稳抵住了。
晏棠淡定地回身关门:“我以为你被人捉了,所以过来看看。”
明寒衣登时奓毛:“你说谁被捉了呢!不准侮辱我的职业操守啊你!”
晏棠:“……”
他实在不太明白做贼的职业操守,只能岔开话题:“人呢?”
明寒衣皱皱眉:“你自己看啊。”她回身随手指了指:“床上、屏风后、房梁……到处都找了,哪里都没有她的踪影,你说,她不会是想赖账,所以连夜跑了吧?”
晏棠的视线随着她所指的方向一一扫过去,心不在焉似的问:“赖什么账?”
明寒衣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气:“难怪你这么穷,真是活该!那天晚上——就是菁娘第一次传信找我……咳,和你出去的那天,她明明说了,只要咱们帮她捞一个‘俘虏’回来,她就要把易容术传给咱们……呃,传给你的呀!”
晏棠想了想,不甚在意道:“我说了,不想学。”
明寒衣瞪大了眼:“你真不学?我还以为那天你是讨价还价呢,那可是五十年前‘千面鸦’死后就失传了的绝妙易容术啊!若是我学会了那个本事,岂不是……”
晏棠:“会怎样?更无人能抓到你偷东西?”
明寒衣一噎。
她本来似乎想要感慨些什么,但默了默,却又把话咽了回去:“算了,还是先找那个会变脸的老太婆吧。”
刚说完,就瞧见晏棠朝她走了过来。
她不由愣了下:“先找人啊,你……”
晏棠突然抬起一只手,动作看似悠闲,却偏偏让人避无可避,精准地抓住了明寒衣的后领,拎猫似的把她从椅子上拎了起来,平移三尺放到一边,在她震惊万分之际淡淡道:“你刚刚说搜过了屋子里所有地方,那这套桌椅呢?”
明寒衣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像是要看清楚他怎么有脸还和她说话的。
然而半晌之后,在晏棠淡定的回视下,她终究还是悻悻落败,咬牙切齿道:“这是桌子,又不是棺材,那么大一个大活人怎么装进去!”
晏棠瞥她一眼:“哦。”
明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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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过片刻,晏棠动作就微微一顿:“有东西。”
明寒衣一愣,也来不及生气了,顺着他摸索的地方看过去,只见他已仔细摸过了桌下,此时手掌正紧贴着她刚刚坐过的那把椅子下面。紧接着,他稍一用力,从椅子下方拼接的木缝中抽出了一幅薄如蝉翼的东西。
“这是……”
明寒衣凑过去,仔细看了半天,发现那东西非皮非布也非纸张,摸起来却异常柔韧,更胜过布帛纸张,上面除了几个孔洞之外,便是一片雪白,宛如一张被虫蛀了的特殊细纱。
晏棠拈着那东西一角,慢吞吞道:“别琢磨了,是药。”
“药?”明寒衣更茫然了。
晏棠:“千面鸦的独门易容术,用各种秘药混合成特制药膏,摊平晾干便是这个样子,可用另一种配套的药物融开,黏合到脸上,如同生人皮肤,看不出丝毫瑕疵。”
明寒衣听得一愣一愣的:“千面鸦的手艺不是早就失传了吗,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晏棠沉默片刻,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起伏:“我师父与千面鸦是同一代人。”
明寒衣:“啊……行吧。”
这个理由没有办法完全说服她,毕竟与千面鸦同一代的江湖人就算没有一万也总有八千,也没见人人都知道这些秘辛,但现在不是纠缠于细节的时候,而且,就算明寒衣心再大也不会以为菁娘是在用这种方式完成“交易”,这样一来,这张面具的功效恐怕就是传信,甚至是示警了。
而鉴于菁娘的身份和这些日子的经历,这条警讯只可能是在仓促之间留下的——专门留给整个鹿苑中唯一知晓她的真实身份的两个人。
明寒衣皱眉盯着那张尚未做好的易容面具,正经下来:“她把这东西藏得如此隐秘,只怕是知道我的本事,才专门……”
晏棠忽然偏过头瞄了她一眼,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却偏偏又确定无疑地让人看出了一丝揶揄之色。
明寒衣难得地老脸一红,狡辩道:“我是没留心找,不是找不到!”
晏棠:“嗯,我不怀疑你的职业操守。”
明寒衣:“……”
她鼓了鼓腮帮子,可惜自己实在没理,只好老实下来,小声咕哝:“我就是觉得,那老太婆这样小心,会不会是发现内鬼的身份了,或者干脆就是被内鬼找上了门,所以才……”
但说到这里,却又摇了摇头:“可这样就解释不通为什么院子里各门各派都有的守卫全都不见了,总不会是所有名门正派都一起变成了杀手吧?”
晏棠淡淡道:“去问问就知道了。”
明寒衣:“啊?”
她一晃神的工夫,就见晏棠已背着剑往外走了,连忙追出门:“喂喂!你是疑凶啊你知道吗?这时候人家都防贼似的防着你呢,谁会对你说呀!”
晏棠脚步不停,平静地甩给她两个字:“是你。”
明寒衣又被噎住,跨着脸跟上去:“行行行,是我是我,你们都是好人,就我是贼,所有人都防着我呢……”
本是一句随口的抱怨,但说不上为什么,说到最后的时候,她却忽然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委屈来,默默地闭上了嘴。
可就在这时,晏棠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蓦地停了下来,抬手准确地按住了她的脑袋,动作有些生疏地揉了下:“你可以做个好人。”
明寒衣猛然呆住。
好一会,她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知道我……我想、想做个……”
最后两个字憋了半天还是没憋出来。
晏棠却知道她要说什么,理所当然道:“听月山庄的那场火,你本不必独自冲进去的。”
明寒衣面色一变:“你那个时候就盯住我了?”
晏棠没有回答,而是快走几步,敲响了不远处客院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