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慌了,身形踉跄地往后退了半步,幸好阿琛及时扶住了我。
“请问苏女士是住在这里的吗?”阿琛替我问。
看模样那男人并未南非土著,反而有些像云城人,他眉头一横,用另一只完好的眼睛上下左右大量了一番,才粗声粗气地问,“你们找我婆娘做什么?”
他婆娘?
“我……”
还未完全说出口,阿琛抓着我的手稍稍用了些力,示意我不要说话。
“我们是保险公司的,有人留了一笔保险金给她,需要她本人亲自签字。”
那男人一听有钱,另一只眼睛瞬间放了光,再看我们的眼神就跟见了大财主似的,立马松开门迎我们进去。
一边招待我们做,一边给我们端茶倒水。
之后又拿起家里的老式电话机给人打电话,“三儿,家里来了贵客,快叫我家婆娘回来。”
等待的过程我四下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单看这男人的模样,绝对想象不到他会是这间被收拾的如此精致的屋子的主人。
大概二十分钟后,木屋的门被打开,原本嘈杂的空间瞬间安静了一下来。
一片翻飞的水绿色衣袂从门外露出,我看清那块戴在她手上的银色手镯,上面还缀着一个小天使,那是我母亲三十岁生日时,我用自己的零花钱买来送给她的。
心口几乎窒息,包裹在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几乎要冲出来。
短短的数秒,我却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朝门的方向走去。
可是,当来人从门外进来,站在我面前的时候,那颗悬在半空的心,突然飞没了。
眼前这个温婉的女人,她根本就不是我的母亲,相反我从来都没见过她。
我不甘心,不相信,她手腕上那个手链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只有我知道那个小天使的坠子是我从我父亲送我的初生礼物上摘下来的。
而且这满屋子的刺绣,绝对是出自的母亲之手。
可为什么偏偏这张脸不对?
她隔着很远看着我,风平浪静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对,是看一个陌生人的反应。
“您是苏琳黛?”
她一愣,随后瞳孔骤然收缩,侧头看着我,“你是?”
“我是云初,您认识我吗?”我阔步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脖子,“这个手镯,是我送给我母亲的,它为什么在您这?”
我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就感觉到被我抓着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半响后,她才问出一句让我措手不及的话,“你是琳黛的女儿?”
“您是认识我母亲的?”
她轻叹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坐到院子里的石凳上,“我和你母亲曾在监狱里以姐妹相称,她待我很好,一直照顾我,所以有人想把她救出来的时候,她为了把我也捞出来,最后死在了逃亡的路上,如果……”她的声音开始哽咽,“如果她没有救我出来,那么现在活着的一定是她……你母亲是个善良的女人,可终究是我拖累了她……”
所以,我的母亲还是死了?死在了逃狱的路上?
我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我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甚至为了找到她不惜抛开自己的亲身骨肉不管不顾,可到头来,得到的却是一个她死了的消息。
这让我如何甘心?
“那这个手镯呢?还有这满屋子里的刺绣呢?”这些都怎么解释?
她看出了我的痛心,眼眶也开始发红,“这个手镯是你母亲临死前交到我手上的,她说如果有生之年能够见到你,一定要让我告诉你,不要为她难过,她希望她的女儿永远都是开心快乐阳光明媚的。”
说着,她的眼泪便趟了下来,“这满屋子的刺绣,也是在监狱那段时间她教我的,我原本就擅长刺绣,那时候她只是跟我说了一些苏杭刺绣的要领,我便懂了……”
我不信,可是眼前的一切让我不得不相信。
我记得当初送给母亲这个礼物的时候,她亲口对我说过,只要她还活着,就不会让手镯离开她的身。
所以,当初我在她的那些遗物里没找到这个手镯的时候我便存了侥幸,觉得她还活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琛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将我拉了起来,“老堂主交代过只有两天的时间,现在既然已经知道她不是你的母亲,那我们得赶紧回去了。”
心口一滞,再没有什么比他这句话更让我觉得像是伤口撒盐了。
我用了与儿女团聚的机会,换了一个我母亲永远不会回来的消息。
临上车,那个女人追了出来,将手镯从她手腕上取下来,“云小姐,这个东西是你母亲的,你拿着。”
说完,她不给我拒绝的机会,便扭头钻进了屋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竟然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侥幸逃脱后的错觉。
回到庄园已经是凌晨一点,我整个人都不在状态,浑浑噩噩混沌不堪。
脑子里时而是我母亲临死前绝望的眼神,时而是果果嘶哑着嗓子喊妈妈的样子。
还有江奕找不到我,近乎癫狂的模样。
我想,我死后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
谁让我活着的时候带给别人这么多痛苦?
被人半拖半扶着进了客厅,老堂主依旧一副云淡风轻、运筹帷幄的模样坐在他的太师椅上摆弄棋子。
他好像早就知道结局故意在等我一般,抬头看了我一眼,轻声说,“知道结果了?”
我木讷地点头,扑过去趴在他的腿上。
“老堂主……”我嗓子疼到发不出声音,“您能不能送我回去,我想见见我的孩子,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所以我知道没有母亲的孩子,他们内心里的苦……”
“按照我们的约定,你得永远留在我的身边,这才过了两天,你就想反悔?”一向慈眉善目的他突然严厉了起来,吓得我突然从他身上弹了起来。
“阿琛,以后小丫头就交给你了,他要是有半点差池,我拿你试问!”
“老堂主……”我无力地喊了他一声。
可是他突然抬手,“就这么决定了!”
“那我可以给他们打个电话吗?至少让我知道我两个孩子他们……”我依然不死心。
“不必!你的两个孩子江嬴早就已经接回去了,以后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跟着阿琛替我打理好那些石头。”
他们有人管就好。
可是,‘跟着阿琛’这几个字……
也是从这天起,我便在这个庄园里住了下来。
我不知道外面发生着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道江嬴或者江奕有没有找我,更不知道我的儿子女儿过的怎么样,我只知道,我走不掉了。
我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连一日三餐都是艾伦送上来的。
以前在东海偶尔出现的梦境又开始在夜半三更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常常被噩梦惊醒,然后整夜失眠。
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一个星期,阿琛突然出现了。
“云小姐,听说你喜欢画画,我知道个个地方,那风景不错,很适合采风,不如……”
“好。”能出去走走也确实不错。
但我当时并不知道,我走的每一步路,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是被人特意安排好了的。
十五分钟后车子停靠在一座山脚下。
在山脚放眼望去,这山除了树木的种类是些我在云城没有见过的,其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上了山俯视下去才发现,这些翠绿的树中间突然出现一条偏偏起舞的紫色的树带。
我诧异地问,“这些紫色的是什么树?”
“紫薇。”
“那这里是?”
阿琛抿唇轻笑了一声,“这些是老堂主为他心爱的女人所建,老堂主为了那个女人终生未娶……”
原来,所有人的故事讲出来都可以谱成一曲悲壮的歌。
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老堂主要阿琛带我来的目的,直到不久之后,我才明白,他把我囚禁子在南非,与他所爱的女人有关。
阿琛拿出相机递给我,“要不要拍些照片,作为素材回去画画?”
我点头轻笑,但却有些心不在焉,在山顶上走来走去,随意拍了些照片。
突然视线中出现一座正在被开采的矿上。
因为刚好是这座山的背面,隔得不算远,所以看得还算正切。
我回头问阿琛,“对面那座在开采的矿山是有钻石的吗?”
其实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没有被打磨的原石是什么样的。
但是阿琛却告诉我,“那座矿山里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石头,而且矿质极差,不适合种植树木,所以师父打算把他夷为平地,用来建楼。”
他说没有,我便失了兴趣,随意地翻看刚才拍到的照片。
直到,一个熟悉的而且莫名亲切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镜头里。
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将相机拿近,不断地按放大键,直到不能再放大。
虽然隔得远,被放大后的画面很模糊,但是我还是认出了那张脸。
身体瞬间僵住,手里的相机直接摔在地上。
阿琛看见我神色的变化,第一时间扶住我,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颤抖着手指着山脚下那些搬煤矿的工人,“带我去那儿。”
到了矿山门口,阿琛觉得里面脏,不让进去。幸好相机没摔坏,里面的照片还能看,他让我把那个人指出来,他让人把他带出来。
几分钟后,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一把抓住阿琛的手,指甲几乎都要陷进他的肉里了。
“我们走,我不认识他,我认错人了。”
我转身就要走。
但身后的人突然叫住我,“小初?”
瞬间被定住。
不敢相信,身后那个头发花白,眼睛小了很多,眼窝凹陷下去的男人会是我找了这么多年的人。
阿琛见我们认识,一边扶着我,一边问他,“你认识云小姐?”
身后的人突然沉默,半响后才哽咽地吐出了五个字,“他是我女儿。”
“我不是你女儿,早就不是了!”
他的几个字,令我突然就抓狂了起来,甩开阿琛的手就往外跑。
命运就是戏弄我,就是不放过我。
等我一个人窝在车子上平复好心情的时候,阿琛竟然把他带了过来。
他已经简单梳洗过,也换了相对干净的衣服,但仍掩盖不了岁月和磨难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阿琛把他安排在后座,我坐在副驾驶通过后视镜发现他的眼睛一直在我的身上。
“你把他带过来做什么!”我态度很冷淡,对他也不可能有好脸色。
阿琛一边开车,一边观察我的脸色,“他怎样都是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在十年前已经死了!”尽管我如此恶毒,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多看他两眼。
记忆中,我的父亲一直很疼我、宠我,他知道我爱吃鱼,就让人在云家的花园里挖了一个鱼塘,里面养满了各式各样的鱼。她知道我喜欢画画,就让人四处给我收集世界名画,十几岁的小孩子哪里看得懂那些画,但他偏偏骄傲地跟人说,以后我女儿也一定是世界名画家。
“小初……”身后的人突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和记忆中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像融了沙子一般,听起来格外刺耳。
我没有理他,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也不去看他。
半个小时后,车子停稳,是一家酒店。
一进门,他就抓住我的手,声音嘶哑地说,“小初,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你……爸爸这些年已经知道错了,求你原谅我好不好……爸爸这些年,过得很苦……”
“原谅你?”我冷笑了一声用力推推开他的手,“凭什么?你为了一时快活和别人苟且,让我的妈妈每日每夜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哭泣,你逼我恨你,你逼我失控伤了人,害的妈妈替我锒铛入狱。我那么善良的母亲,她受尽委屈,受尽折磨,最后死于牢中,而你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你让我如何原谅你!”
我几乎是咆哮着对他吼出的这些话,但我自己却泪流满面。
我不能原谅的哪里是他,分明是我自己!
他颤抖着双手,一遍遍地跟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看我现在我已经受到惩罚了……你就……”
他低着头,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他的那处明显比正常男人空瘪许多。
所以,他是被人……
我这才发现,我已经比他高了很多,记忆中每次都是我蹦跳着扑到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脖子撒娇。
但现在完全不同了,这让我莫名生出一种挫败感。
我咬牙,将对他的心疼忍下去,继续对他控诉,“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过的多痛苦,我被人拿了记忆,我一个活生生的人,失去了那么多年的记忆,我分不清到底谁才是我的最爱,我就像一个傻子一样,被身边的人看笑话。因为我失控伤了我最爱男人的亲人,我不敢面对他,所以不得不离开离开他!我和我骨肉血亲的儿子分开两年,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你知道,他有多怨我这个不称职的母亲吗?你知道,每次看到他,我有多自责,内心有多煎熬吗?”
我冲上去,手抖着抬起来,可打不下去。
他身子一倾,伸手抓住我的手,老泪纵横,“你打,你打了,我心里就会好受一点!”
我看着他,满脸的褶子,曾经在我心目中高大的父亲的形象荡然无存。
明明心疼的要死,但我唯一能表达出来的是冷漠,是恨!
我猛地抽回手,“你以为我打你就可以原谅你吗?云九焜,我告诉你,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要让你一辈子都生活在内疚中,活在悔恨中!”
我像个毒妇一样,对着我的父亲说着最残忍最恶毒的诅咒。
回到庄园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来也不开门。
我宁愿我没有来过南非,宁愿不知道我母亲已经死了的消息,宁愿没有见到那个苍老的男人。
可是,命运偏偏不放过我,还步步紧逼。
第二天我还在半睡半醒之间,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云小姐,老堂主请你下楼有要事要谈。”
身体一激灵立马弾坐了起来。
洗漱下楼,老堂主和阿琛已经坐在客厅里喝茶交谈了。
“丫头,来。”老堂主向我招手。
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过去了。
他给我斟了杯茶推到我的面前,轻笑着开口,“昨天见到你父亲了?”
心口一滞,抬眼睨了阿琛一眼,但他的神色诧异,好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想到你父亲竟然在我的矿山做事,”他吹了吹茶水上面的浮叶,轻抿了一口,笑着对我说,“既然是你的父亲,我自然不会亏待他,昨晚我已经让人把他安顿下来了,目前在一个院子里养养花草、晒晒太阳。”
我低着头,看着茶杯,心里清楚,他找我绝对不会单纯地向我邀功,他安顿好了我的父亲。
“这样你也好安心跟阿琛一起去帮我看那批石头了。”
身体狠狠地颤了一下,最后这句才是他的重点。
他这是要用我的父亲来牵制我为他做事。
可纵使我再恨他,我也做不出不顾他生死的事情出来。
只能咬牙点头,“好,一切听您的安排。”
之后阿琛把我带到一个藏书阁,里面密密麻麻的书架上全是关于赌石的书。
依稀记得第一次接触赌石是从江嬴那里。
十四岁那年我跟随父亲一起去杭城小镇,在那座古老的镇子上,遇见了站在垂柳下沉思的江嬴。
他一米八几的大高个,挺括的身形,远远的看着,只觉得一棵松柏屹立在那里。夕阳的余光打在他的脸上,将他的五官趁得格外好看。
我看的入迷,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连我一向崇拜的父亲都差他一大截。
“小初?”父亲见我没有跟上来,回头唤了我一声。
刚好站在不远处的男人听见声音,也侧头看向我。
就是这抵上万年的一眼,这个男人彻底住进了我心里,从此再也拔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