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瑶葭这番义正严辞的话令慕容昭脸色一沉,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
“殿下,您是要忘了小七吗?您也觉得年年月月在心里搁着这么一个人很累吧?杨七姑娘生的确实很美,出身也好,不像奴婢与小七,都是身份低贱的人。”温瑶葭兀自说着,悲从中来,又簌簌地落了泪。
慕容昭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只看着温瑶葭委屈的模样,不自在道:“别这么说,我从来没把你们当成什么地位低贱的人。再者,你是我的表姐,我母族留下的唯一的亲人。”
温瑶葭怅然说道:“没有了我,您还有旁的亲人。可我,就只有您了。我再逾矩问一句,殿下将我和如意当作什么人?”
这个问题慕容昭从来都没想过,或者说他从来也没正视过。温瑶葭突然这样问,令他微微一怔,皱眉道:“你和如意,都是我很看重的人。”
温瑶葭却凄然一笑,否道:“不,我和如意都是让您觉得有亏欠的人。您不闻不问,也不肯给我们一句明话。如意今年已经十九了,而奴婢也有十七了。”温瑶葭没有说下去,适时打住了。她红着一张脸,道:“就算殿下您觉着奴婢恬不知耻,奴婢也要请殿下给个明示。”
慕容昭如何还不懂温瑶葭的意思,她们都到了嫁人的年纪。寻常人家的姑娘,不是议亲,就是已经嫁人了。他眉头紧蹙,“是我太粗心大意,说来,也该给你们寻个归宿了。”
温瑶葭听得慕容昭话中寻个归宿里带了“你们”两个字,心里简直被揉成了一团,难过的眉头都皱到了一起。绝望而又悲伤的说道:“殿下,您若从来,从来……没有那样的心思,您就放奴婢走吧,让奴婢自生自灭。”温瑶葭话落,哭着奔了出去。
慕容昭见温瑶葭含泪跑了出去,要起身去追,可刚站起来,却觉得脚下千斤重,最后只抿唇唤了安良道:“你,你跟着她。”
“那样的心思?”
慕容昭说不清,他觉得温瑶葭很好,自从小七没了之后。温瑶葭在他的身边,细致照顾,体贴入微,令她想起母亲。而温瑶葭又是他的表姐,她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可指望了。
极偶尔的,他也想过将温瑶葭留在身边,就这么留在身边。
可现在呢?如果为温瑶葭找一个人家,要找什么样的人呢?若是温家还在,温瑶葭也是名门之后,南宫大长公主正经的嫡孙女。她当匹配什么样的人家?
想起温瑶葭如珍珠一般坠落的泪水,慕容昭就有些于心不忍。于情于理,他都不想让温瑶葭委委屈屈的嫁出去。原来一直想着为温家、朱家沉冤平反。可这件事儿,却又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等真的替温家平反了,那要经过多久,那时候温瑶葭有了好的身份,可年纪呢?
另说,如意的母亲是因为他和母妃离开别山行宫而被牵连,生殉了母妃。他又怎么好逼迫她们,违逆她们的意愿?
整个上午,慕容昭都陷入了矛盾而纠结的沉思中。
直到杨柒柒过来的时候,他还冷着一张脸,眉头紧锁。
杨柒柒刚用过午膳,穿着家常的莲青色绣折枝花的襦裙,模样清甜而闲适。
到正房的时候,谈伏伽正在回廊下同随行的侍卫说话。见杨柒柒精神奕奕,雍容大方的走过来,忙止住了话头儿,远远的向着杨柒柒做了个揖道:“七姑娘安好。”
杨柒柒微微点头,回了一个礼笑道:“先生好。”
谈伏伽客气又恭敬的说道:“殿下左臂的伤势不轻,咱们怕是还要叨扰姑娘几天,等过了重阳节,才能启程回余杭。”
杨柒柒混不在意的笑道:“左右归锦楼迎来送往,也是给人住的,您只管安心住着便是。”
谈伏伽笑着颔首,又问杨柒柒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去扬州府,要不要在余杭耽几日。杨柒柒回说要去余杭的庄子上看一看,两人便是一前一后的进了正房。
慕容昭盘膝坐在临窗的长榻前,听见杨柒柒的声音,这才回过神。眉心松了下来,连着嘴角也不自觉的微微上翘,不再是方才那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了。
见杨柒柒进了门,一身莲青色的衣裳,清扬从容的模样,看着很令人的精神松快。慕容昭忙趿着鞋站起身,请她坐下。
“殿下叫我是有什么事儿?”杨柒柒坦坦然然的开口,跟平日没有什么差别。
慕容昭仔细的看着她的神情,似乎非要在她的脸上找到什么不悦神色。可她还是清清淡淡的,令慕容昭有些灰心,咳了咳,道:“七月十五我曾回了东都一趟。”
这个杨柒柒当然知道了,那天碰了个正着,可他没趣的半路就走了。
“父皇得着一个要紧的讯息,说是信王与秦岭守军统领有首尾,父皇让我在回余杭时,暗暗查探。”
杨柒柒听慕容昭娓娓道来,心里颇为惊诧。这位信王是永徽帝的皇叔,先皇最小的弟弟。是个很逍遥的王爷,和秦岭驻军有首尾是怎么一说?她根本不记得有这样的事儿啊。
等一下,信王,信王?
杨柒柒忽然想起来,上辈子皇上好像将信王的孙女慕容绵指给了袁岘。
永徽十六年,信王一家带着小郡主慕容绵进京,半路遇见盗匪,一家子都惨死在了来京城的路上。信王一脉也因此绝了嗣。
她依稀记得,有一个极隐秘的传闻。说是信王一家要造反,皇上令慕容昭去做说客。信王见过慕容昭后,一家惨死。
堂堂一个王爷,王府的守卫竟然还打不过盗匪?都说这件事儿是慕容昭为了讨好永徽帝,才对信王下此毒手。
这辈子慕容昭仍然同上辈子一样,跟信王扯上了关系。只不过当时信王一家到底是怎么死的,她还真说不明白。
慕容昭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发呆样子,不禁唤了两声,“七姑娘,七姑娘?”
杨柒柒忙回过神,问他道:“信王与秦岭守军统领有首尾,跟小秦村和太子有什么关系?”
慕容昭解释道:“我带心腹去了秦岭,并没有查出秦岭守军有什么不对的。却偶然发现了小秦村和秦岭金矿。小秦村的村民几乎与世隔绝,全村上下都在开采金矿。金矿一向为朝廷所有,可太子将这金矿私自占有了。太子近两年出手很是阔绰,暗中大点了许多内阁、六部的官员。我们怀疑,很多花销都是从这上面来的。”八壹中文網
杨柒柒表情沉肃起来。
大燕立朝之后,先帝就将金子收归国有,私人不得开采的。大燕以金、银、铜钱为币,金子在平民百姓家很难见到。出门能用得起金子的人家,非富即贵。寻常买卖以铜钱、银票为主。太子私开金矿,自然不会把金矿交给朝廷。
且不说一个储君,大量累积财富是为的什么。打点内阁六部?内阁六部的官员对这些来路不明的金子要怎么处理?自然就要转入民间的黑市。大量金子流出去,会发生什么。
杨柒柒曾经听裴信讲过,前秦初,秦献帝曾以金矿赏皇族、功臣,允许他们私下制金元宝。金子价高,占有近况的皇族、贵族,一下子富可敌国。又不加节制,花金子就像流水一样。
结果呢?
一石米要卖五千到一万钱,一匹马价值一百万钱。粮价莫名其妙的翻了一百翻。老百姓流离失所,饥荒蔓延,人吃人,死者过半。
杨柒柒自然说不清这其中的道理,可也知道金子大量涌入民间会发生什么严重的结果。
谈伏伽刚要给杨柒柒解释,却见杨柒柒眉头紧紧揪在了一起。道:“太子殿下这样,是饮民血,食民骨呀!他……”杨柒柒心里暗暗想着,不应该啊,上辈子怎么一点儿迹象都没露出来?
谈伏伽很惊讶于杨柒柒竟然一点就透,旋即又想到杨柒柒是清平先生的高足,立时对杨柒柒更加敬佩。
慕容昭点头,也颇为愤愤,“从前不知道太子这样混账。私自开采黄金,再有小秦村一桩事儿,全足够父皇废太子了。”
杨柒柒却不以为然的摇头。
永徽帝也不是傻子,对太子的某些事儿未必无知。或许人家父子俩,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上辈子她作为权力中心之外的人,看见的是无功无过,不偏不倚,稳坐储君之位三十年的太子。现在虽然还摸不准永徽帝的想法,可这样的事儿,还是稳当一点儿的好。
想到这,杨柒柒立时提醒慕容昭道:“不行,且不说皇上有没有废太子的心。殿下作为皇后娘娘的养子,与太子是手足。这样的事儿就不能由殿下说出来,更何况,太子的脸面,就是皇室的脸面,更是大燕的脸面。若要揭发,也该让别人来做。殿下跟这件事儿,不能有一丁点儿的牵扯!”杨柒柒语气很轻,却掷地有声。
谈伏伽赞同的点头,对杨柒柒的机敏以及待慕容昭的拳拳之心很是安慰,“七姑娘说的正是这个理。所幸,太子只晓得有人查他,却不知道是十一殿下。”
慕容昭见二人不谋而合的想法,顿觉惭愧,道:“还是我太冲动了,不及你们机敏变通。”
杨柒柒却是笑呵呵的摇头,目光柔和又明亮,“十一殿下光风霁月,少年有为,一身浩然正气,与咱们想的自是不同。”
慕容昭凝视着杨柒柒明媚笑颜,眼神带着欢喜,打趣的说道:“说的好像你多老成似的。”
谈伏伽笑着接口道:“卑职是小人,七姑娘是女子,想的也就促狭一些。”谈伏伽说到这儿,故意看了一眼杨柒柒,好像存心试探杨柒柒的气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