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明显有蹊跷,莫说是长史府中家丁暴毙,就算是普通人亡故也是要请仵作来验尸,然后再上报给地方官,由地方官在户籍簿上为亡故者销户。
杜长史如此行事,已然触犯国法。
他这笔账也记在了傅玄麟的账本子上。
百里墨听后忍不住问道:“可即便如此,林娘子也不必在这寒日里带着年幼的孩童远迁啊?”
那孩童擦了擦林娘子脸颊上的泪水,林娘子这才止住了哭声。
她继续说道:“这还只是个开始,隔天杜长史便差人送来了赈灾粮,还要强行拉走我男人的尸体,说什么我男人死在了神树下,若不尽早处理尸体,必定会给博州带来更大的天灾。”
傅玄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男人死得不明不白,我自然不肯让他们处置他的尸身,于是便拼死反抗。幸好周围的邻居听见了打斗的声音,那些人才肯离开。我本以为他们不会再找我们的麻烦了,可是当
晚上便有人在我们的饭菜里下了毒。要不是家里的老鼠偷摸吃了那饭菜,死得便是我们了。”
林娘子猩红的双眼中满是恨意与恐惧,她的手臂紧紧地怀抱着身边的孩童。
即便是现在想起来,她都后怕万分。
外面寒风呼啸,却不敌山洞之中人心寒凉。
这些流民们诉说着自己命途的不公,傅玄麟知道博州之地官府腐败,却不知百姓遭受了如此多的苛待。
夜里,几乎没有一人入眠。
直至次日天微亮,他们走出了山洞。
流民们将被褥叠好还给了将士们,并向傅玄麟一一道别,千恩万谢只得来世再报。
傅玄麟实在不忍这些百姓们饿死冻死在路上,于是便喊住了他们。
“此行福祸难料,若大家伙信得过我,便与我一同回博州。我保证给诸位一个容身之所,必不会让诸位再受官吏荼毒。”
流民们停下脚步面面相觑,回去不就等于羊入虎口吗。
良久,无人应答。
林娘子站了出来,“翎王殿下,您是个好人,更是位好王爷。可我们要不是在那虎狼之地活不下去,又怎么会舍家冒死逃难出来。逃难之路虽然艰难,却比整日提心吊胆的过日子要来得安心啊。”
“是啊,我们实在不敢回去了。”
“翎王殿下的好意我们的心领了。”
众人纷纷推辞,他们宁愿死在路上也不愿意再回博州去。
傅玄麟这一路北上,见到饿殍遍地。
所以他深知这些流民再走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也是夙寒国的子民,他们的命也是命,傅玄麟又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无辜之人因官吏腐败而丧命。
他对众人道:“我傅玄麟深知诸位饱受官吏迫害,若非走投无路,必然不会选此艰险之路。我在此向诸位保证,必将有罪之人绳之于法,绝不使一人逃脱!”
经过这一天一夜,流民们已经对傅玄麟很是信任了。
从前朝廷也不是没有派大臣来整治博州,可那些大臣不多几日也被博州的官吏收买了。
他们从未见过哪个大臣能对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以礼相待的。
更别说是堂堂王爷了。
这时,那孩童扯了扯林娘子的衣角。
“阿娘,我信这位王爷哥哥,我们回去吧。”
林娘子低头看着孩童,叹了口气。
“好,我们信王爷。”
见有人动摇,其他人也踌躇起来。
人群中的老者沙哑的说道:“我愿与王爷回去。”
越来越多的人走了出来。
反正也是一死,若翎王真能为他们申冤昭雪,不比死在半路被野狗分食要来得痛快吗。
傅玄麟见说动了大家,心也变得更加坚定了。
“百里,我要先行前往博州,好好会会这博州的官吏们。”
百里墨立马说道:“属下与王爷同去!”
“不,你得留下来,带领百姓们安然无恙的回到博州。”
傅玄麟面无表情,可语气却坚定得很。
百里墨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傅玄麟的决心,只好点了点头。
“属下定将百姓平安护送回博州。”
傅玄麟朝他微微颔首,又对将士与百姓们交代了几句。
随后便翻身上马,策马扬鞭而去。
两日后,傅玄麟便赶至了博州。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刚一入城,便有数十名身穿官服的人冲到了他的面前。
傅玄麟目光如寒潭,眉间紧锁,一只手悄悄摸上了腰间的暗器。
突然,对面的人让开了一条路。
从中走出了一个面黄肌瘦,身材五五分的男人。
看穿着应当是博州刺史,孟槐。
孟槐一脸正气的走到了傅玄麟的马前。
“下官未能提早在城门外恭迎翎王殿下,还请翎王殿下恕罪。”
傅玄麟是临时决定先自行赶至博州的,也并未提前派人来告知博州官府。
为何孟槐会知道他今日赶到呢?
他上下打量着孟槐,冰冷的眼神也渐渐缓和了下来。
“孟刺史不必自责,本王也不过才进城罢了。”
傅玄麟一跃下马,孟槐立即牵起了马儿的缰绳。
他卑躬屈膝道:“王爷宽宏大量,下官感激不尽。下官在府中已命人备好薄酒薄菜,若王爷不嫌弃,便请先到寒舍用些饭吧。”
傅玄麟点了点头,“孟刺史费心了。”
孟槐一听这话,连忙把身子弯得更低了。
“王爷乃是天之骄子,如今纡尊降贵来此贫寒之地,下官自当竭尽全力招待王爷。”
就这样,傅玄麟在簇拥之下来到了刺史府。
然而这孟槐的刺史府,却与傅玄麟想象之中大相径庭。
面前的刺史府破败不堪,瓦片残缺,就连围墙边沿都黢黑一片,似乎是被火烧过得痕迹。
飞檐下方悬挂的匾额摇摇欲坠,原本烫金的字面也变得模糊不清,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上面写着的刺史府。
“孟刺史的府邸为何如此残破?”
孟槐垂头遗憾道:“回禀殿下,这些年博州屡遭天灾,博州的房屋大多数都被损毁。下官身为博州父母官,自当以百姓为先,所以便将所有的钱款用来为百姓修缮房屋。时间久了,下官自己的府邸便越来越残破了。”
傅玄麟听后心里犯起了嘀咕。
自打进城起,这一路上百姓的房屋确实比这刺史府要好得多。
瞧着孟槐身无二两肉的样子,自个儿的府邸也千疮百孔的,这么看的确不像是一个贪官。
仔细回想前日那些流民诉过的苦,也未曾有一人说过孟刺史的一句不是。
这么看来,要么这孟槐真乃清官,要么便是在官场上历练的久了,演戏也演得入木三分了。
“孟刺史真乃清官也。”
孟槐苦笑道:“殿下谬赞,这边请。”
傅玄麟率先踏入了刺史府,然而这府中的景象远比府外看着更加凄凉。
穿过前院来到前厅,一张圆桌上摆着清汤寡水的四道素菜,所用瓷盘也或多或少有些破损之处。
似乎是看出了傅玄麟不可置信的目光,孟槐赶忙赔笑道:
“殿下莫要见怪,博州连年灾祸,这些青菜对我们博州百姓来说已经是万分金贵了。”
傅玄麟当即坐了下来,对孟槐道:“本王素日便爱吃素,孟刺史也坐吧。”
听到傅玄麟这么说,孟槐松了口气,坐在了傅玄麟的左侧。
“对了,杜长史何在?”
孟槐脸色一僵,眨了眨浑浊的眼睛。
“杜长史前日不慎砸伤了手臂,外头天寒地冻的,下官便让他在府中静养了。”
“原来如此,那饭后,本王亲自去探望一下杜长史吧。”
“殿下金尊玉贵,怎能劳烦殿下去探望小小长史呢。殿下舟车劳顿,一路赶来必定疲累,下官在府中打扫出了一间干净的厢房,殿下若不嫌弃便在府中住下,等明日我便让杜长史亲自来拜见殿下。”
孟槐这么心虚的样子,反倒让傅玄麟更加怀疑了。
不过眼下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为好。
傅玄麟微微颔首,简单吃了口饭便在孟槐的带领下来到了后院东侧的厢房。
厢房的木门吱吱呀呀的发出即将断裂的声音,房内的陈设也相当之破旧,不过整体还算干净。
孟槐一脸苦涩的说道:“还请殿下莫要嫌弃。”
“此处很好,有劳孟刺史了。”
傅玄麟将随身的东西放在了床榻上。
“本王也累了,孟刺史去忙吧,本王想先小憩片刻。”
“是,下官告退。”
孟槐俯身离开,顺带关好了木门。
这房子的门窗皆有破洞,以至于房间内的气温与室外的气温不相上下。
幸好孟刺史准备了好几床被子,否则在这儿睡一晚上铁定要冻成冰块了。
傅玄麟躺在床榻上,冰冷的床垫透过衣衫直袭身躯。
他在刺史府住着尚且如此,更别说普通老百姓了,这一个冬天活活冻死的人就不在少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到晚上气温就更低了。
傅玄麟辗转反侧,盖了三层被子身上也还是冰凉。
门窗上的破洞不断漏风进来,屋子里如同冰窖一般。
他掀开被子下了床,想着找些东西将那些破洞堵起来,却隐隐约约听见了一阵女人的哭声。
那哭声悲悲戚戚,忽急忽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傅玄麟放下手中的东西,又从床榻上拿起了佩剑,蹑手蹑脚的走到了房门前。
哭声确实是从门外传进来的。
他轻轻打开了房门,可谁知房门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哭声戛然而止。
傅玄麟走出屋子环顾四周,地上厚厚的积雪被月光照得如同遍地白银。
就在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的时候,忽然那哭声又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