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
匆匆赶到太平客栈的狄琳,还来不及震惊于冲天的火光,耳边便传来更令她打颤的话语。
“夏掌柜和胖厨子都还在里面!”
听闻心上人被困火海,沈宴清容不得思索,一头钻进热心灭火的人群中,接过一桶水,把自己从头浇了个遍。
“别进去!小心有诈!”
唯恐火场被呼延和安排了杀手,狄琳朝着沈宴清大声喝止,却换来对方仇人般的怒视。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搞的鬼!”
狄琳一愣,即将抓住沈宴清衣角的手又触电般缩了回去,眼睁睁望着他投身涛涛火海,眼底有什么也随之翻涌上来,却立即被火光烤干。
腹中的几两黄酒也被热气蒸得上了头,叫狄琳一阵耳鸣目眩,只能摸索着从混乱的人群中退了出去。
一路上迷迷荡荡,唯一清晰的念头只剩庆幸——男主有“大难不死”光环在身,她要是方才碰到男主破了他的buff,才是给他添乱。
回到宅院,狄琳灯也不点,一脑袋扎进床褥,身心俱疲,脑子却停不下来。
泰平客栈的这把火,明显是冲着夏家叔侄放的,不过不是为了夺命,而是为了掩饰他们被呼延和暗中藏匿的事实。至于藏匿的原因,八成与本文关键的长生不老药有关。而自己再三帮夏家叔侄隐瞒开脱,恐怕往后呼延和也不会让自己好过。
狄琳愤愤砸了下床板。夏家叔侄的秘密暴露,意味着主角团再不能游离主线之外了。她千防万防,却不料反派和主角团正如磁极的两端,天然地相互吸引。而她长久以来的筹谋,只怕自此皆付诸东流。
更要命的是,留给她刷积分的时间不多了……
要是完成不了,她既回不了原来的世界,又无法变回狄霸斧,往后只能顶着钮祜禄这张遭人唾弃的猥琐大叔脸度过余生了……
摸上几乎已经习惯的假面,狄琳忽然发狠地将它撕下,疼得她眼泪直流。
屏风外传来脚步声,她忙将脸埋进枕头里,闷闷地嘟囔了一句:“如画,我背疼……”
脚步临近,腰间衣带很快被轻轻松开,狄琳习以为常地配合着抬胳膊抬腿,以便身上的衣物,被一件件剥除,直至剩下露背的里衣。
以为如画会像往常一样去准备冰水浴,鼻尖却嗅到一阵奇异药香,随即背后传来冰凉滑腻的触感。
与她往日所用又刺又辣的烫伤膏不同,这药显得温和许多,加之手法轻重得当,将背后剧烈的痛痒润物细无声地抚平,让狄琳舒服得几乎要陷入沉睡。
“先生,今晚要冰水浴么?”
门外蓦地响起一个女声。
才柔软下来的背部绷直了一瞬,又迅速松懈了下来。
“不用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待门外的张如画走远,狄琳继续趴着,沙着嗓子开口:“你来做什么?”
“我见你中途离席回来后就心情不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一离席,客栈就失火了?”听见语句中的迟疑,狄琳一骨碌坐起,一掌拍开仍在她背后流连的大手,与坐在她床沿的人对视着,身体板硬得如一块时刻准备应敌的盾牌,“哈,我说你怎么不去火场帮忙,原来是替沈晏清捉拿嫌凶来了!”
如一只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便令她忆起他们定情后的那个清晨,忆起那双狭长凤眼中的警惕与疑虑。因而那些已被掩埋在黄沙下的赍恨,被便顶破岩石,随野草疯长。
“不是,我是想说……”
宋荀想说“为什么你红着眼睛喝闷酒”,但这话依旧没说出口又被狄琳打断。
“想说我中途离席,有足够时间去趟泰平客栈?想说我还有动机,上次在牢里把他们打得皮开肉绽的也是我?是啊,除了我还能是谁呢?要不你们再仔细找找火场有没有我掉落的随身物品?比如小葫芦、金斧子之类的?对了,万一物证上还有梧桐叶的标记,你可得提前收好了,免得又被我连累了整个梧迹阁……”
越说越起劲,狄琳索性起身点了灯,取笔研墨,大有要当场写下交待作案细节的认罪书的架势。
没料到他的一句关切会引起狄琳如此大的反应,宋荀慌乱地上前捧住黄灯下笑意蔓延却逐渐惨白的脸,心痛得热泪扑簌:“不是的,我绝没有怀疑你!我相信不是你,我信你,我信你!我来,只是因为我想看看你!”
这话来得太迟,狄琳早在梦里就无数次演习过,大团圆过。以至于她如今听来有些晃神,张嘴想说什么,唇角却被几颗晶莹打湿,苦苦的,是现实独属的味道。
“看我笑话么?看我如何进退无门地活在夹缝中,一边被你们鄙弃憎恶,另一边又被呼延和压榨折磨?”
“那是因为我们还未认出你!”想起过往对钮祜禄所作所为,宋荀懊悔莫及地抱住狄琳,“为什么宁愿承受这些,也不和我们相认?”
“相认?你们本就没多喜欢我,为我造雕像、供香火、放河灯、立空冢,不过是对我的死愧疚于心罢了。再说,我不久也要离开,就不陪你们演抱头痛哭之后围坐一桌热闹吃年夜饭的温馨戏码了。”
无数次文学世界局外人的经历,足以让狄琳把冰冻三尺的心寒说得轻轻巧巧。惹得宋荀不断摇头,想为自己、为主角团辩解,可在听到“离开”时,倏然心头一空:“你要离开?”
“我本不属于这里,自然要在任务结束后离开。”
失而复得转头空,偏偏宋荀挽留不得,他知道涟水城于狄琳而言是个伤心地,自己更是伤她至深。
他能做的,只有在此刻将怀中的枯瘦身体再搂紧几分。
“你的任务是帮呼延和筹谋天下吗?那为何当初又会出现在我的身边?我不是在质疑你,也不是在评判你,我只想求一个答案。若你需要,我会倾其所有地助你事成。”
没有挣开宋荀的怀抱,狄琳只是静静地感知着颈窝处滴滴答答的泪水,混着黏黏热热的呼吸,蛛丝一样,千丝万缕地网在她胸口,捕捉与吞噬着她积攒已久的幽愤。
助她事成?
比起为她对抗世界的感动,狄琳更想给自己两耳光。
狄琳啊狄琳,你自己作孽便罢了,怎么净拖别人下水?把女二变成痛苦的觉醒者还不够吗?
双手缓缓回抱着宋荀,狄琳一手抚着他的后颈,一手贴着他的后腰,用脸颊贴着他的脸颊,看起来耳鬓厮磨,可她嘴里吐出的话却叫人脊背生凉。
“你有没有看过那种很俗套的,看了个开头就知道后续和结局的话本?其实,你所处的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个话本。”
“而我来这个世界的任务,就是修改、打破其中看起来经典的、俗套的,却也‘本该如此’的既定发展。”
“沈晏清和夏林蝉作为这个世界的男女主角,自然承担着最多的狗血情节和剧情,所以我一开始就围着他们转,找一切机会捣乱。后来成了通缉犯,只好找上了反派呼延和,想着要是能破解邪不压正的结局,也算能完成任务,只是没想到,这个过程会这么累人……”
终究不想再生误会,终究受够了自己编造的所有谎言,狄琳第一次违背了文学间谍的保密协议,平静地将一切和盘托出。
“至于你,也是这个话本的重要角色——男二号。和男女主一样,你今生所历之事也早就写在这话本里。我洞悉你的一切,利用你的弱点和在意接近你,不过是任务之余做个消遣。但你也射了我几针,扯平了。”
狄琳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安和,可每一句话都石破天惊地砸在宋荀世界的承重墙上。
箍住狄琳的手变得僵硬,宋荀渐渐松开她,退后了一步,直愣愣地杵在她的跟前,眼底弥散着浩茫的恐惧。
“我从另一个时空来,在这儿没有什么国仇家恨、正邪对立的概念。非要说的话,我既遭过定安的追杀,又受过万驹的折辱,所以我可以平等地厌恶和破坏任何一方,也不怕被万人唾骂。但你不同,你生于定安,养于定安,也奉献于定安。即使我喜欢拿人做消遣,也不想把你逼成一个为了儿女情长而是非不分、背弃家国的叛徒。”
说完想说的,狄琳便开门送客。
“你走吧,以后也别再来了。夏林蝉他们应该被呼延和藏起来了,暂时无性命之忧,等我找到藏匿点,会想办法救他们出去的。”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宋荀人影虚浮,踉跄着与狄琳擦身而过,留下一室淡淡广藿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