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满天地,火云成山岳。
夏至这天,沈晏清、夏林蝉、宋荀三人顶着酷暑去梨园听新戏。
台下沸反盈天,而包厢内,三人却无半点喜色,反而一个顶一个的苦大仇深。狄琳大为不解:“三王子是把他们绑过来的?”
张如画凑到狄琳耳边,悄声道:“不是。三王子让我用你的临终遗言做诱饵,引他们上钩。”
怪不得连宋荀也跟来了……
敢情呼延和又消费死者,让他们误以为今儿这出唱的是自己受死的《杀奸计》。知道内情的他们最是听不得,却为了那不知真假的遗言,而不得不组团过来受刑。
明明只需调虎离山,让三王子的人做足准备,非得玩一出杀人诛心……而且她本不想让张如画参与进来,也好在自己完成任务后,给张留一条后路,但现在……
脸上的假胡子微微颤了颤,狄琳朝着端坐在前面的三王子的背影比了个宇宙通用友好手势。三王子似有所感地回过头,狄琳飞速收了中指,挤着假笑向他竖起了大拇哥。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便开始吧!”
懒得理会狄琳的小把戏,三王子拍了拍手掌,台下点鼓便咚咚响了起来。
幕布一开,武生几个筋斗翻上了台子,对着悬在顶上的十个太阳,唱了一段烈日无情、民不聊生。
几人纳闷之际,三王子不紧不慢地提了一嘴:“哦,忘了告诉诸位,《杀奸计》的武旦开幕前摔了一跤,上不了台,临了换成了新版《嫦娥奔月》,也是钮祜禄先生所写。”
被摆了一道的三人,脸色倒比台上更精彩。但来都来了,三人也不好对万驹国王子发作,只能不情不愿地作陪,一杯一杯地牛饮。
台上咿咿呀呀,唱的是后羿射下九日时,遗落了一串天火,毁了西王母的蟠桃树。西王母大怒,捉了后羿的妻子嫦娥。为救妻子,后羿又将射下的九个太阳交由南海一个千年蚌精炼化成一枚长生不老丹,献给西王母的故事。
台下看客听得津津有味,身为作者的狄琳却呵欠连连。
为了排这出戏,她已几天没合眼,为的就是借机推进主线剧情,触发更多名场面。毕竟她之前因通缉与养伤,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
当戏文唱到西王母得了假丹药,怒不可遏,便拔下发簪搅动南海,导致生灵涂炭时,夏林蝉显得坐立不安,还不小心打翻了茶盏,滚烫的热茶洒了一身。沈晏清难得紧张地拉着她上下查看,她却毫不领情地狠狠甩开了手,冲出了包厢。
狄琳拨弄了把腿毛胡子,推测目前女主已经知晓她的真实身世,并单方面和男主产生了嫌隙。
“草民去叫个丫鬟,让她带夏掌柜去换身干净衣服。”
眼看沈晏清要追出去,狄琳赶忙找了理由,将他留在原处,并眼神示意张如画保证他呆到戏曲结束的最后一刻。
找了一圈,狄琳最终在后院一口水坛边,发现了哭到腿软的夏林蝉。狄琳琢磨着或许是刚才下在茶水里的药开始起作用了,便顺势上前将人扶起,又以帮她上烫伤膏为由,将她带到后台一间更衣室里。
上完药的夏林蝉,看着步步逼近的络腮胡,那点被迫害妄想令她突然警觉起来,扯着唢呐嗓门大叫:“你要对我做什么?!”
没想到夏林蝉被下了药还这么中气十足,吓得狄琳直接一个飞身扑倒夏林蝉,再随手抄起件罩衫,团吧团吧就往她嘴里塞。
期间挨了不少断子绝孙脚,狄琳虽没那玩意儿,但大病初愈的也不咋好受,最终使出吃奶的劲儿,将女主反手绑在桌腿上。
仿佛浑身的骨头都被拆过一遍,狄琳气喘吁吁地瘫在地上。瞥了眼憋红了脸,嘴里还塞着整件罩衫,腮帮子鼓得像河豚,嘴外还晃晃悠悠悬着一条衣带的夏林蝉,憋笑着安慰了一句。
“女主嘛,要习惯被绑架。放心,你只管躺平,每回都有人来救你!”
说罢,不远处传来沈晏清的呼唤。
狄琳朝旋即躲在门后,待沈晏清听到呜咽声冲进来之时,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外面悄悄落了锁。而只顾着关心小未婚妻的沈晏清,对此丝毫没有察觉。
正为计划顺利而沾沾自喜的狄琳,蓦然感到背后一阵寒意,下意识侧身一闪,便见一排银针擦着耳朵扎在门框上。
“靠,你又想杀我?”
对银针ptsd的狄琳愤然回头,便瞧见不远处前来救人的宋荀,他淡漠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狄琳率先回过神来,一把拽着还在发愣的宋荀进了隔壁的房间。
宋荀未作反抗,脑中还盘旋着那个“又”字。
这个易容的钮祜禄不仅认识自己,还曾与他交过手。
狄琳太熟悉宋荀那副“你是谁?有何目的?”的疑心病重,故意闭口不谈方才的失言,又挤着那张假脸皮谄媚而僵硬地笑着。
“咳,宋掌柜莫要误会,我近来文思枯竭,不过是想拿沈大人和夏掌柜做个实验罢了,绝无伤害二人之意。”
“实验?”
“试试这一对闹了矛盾的有情人,在一室共处中是越闹越凶,还是和好如初。怎么样宋掌柜,赌一把么?”
望着从墙上抠下一块砖,又回头朝他招手,发出偷窥联排邀请的钮祜禄,宋荀陡然有些头晕目眩的恍惚,半晌没有回答。
在某一瞬间,他居然将钮祜禄误认成……
“我赌和好如初吧!”
宋荀最终还是选择静观其变,他挨着钮祜禄坐下,又扫了眼身旁这个瘦得皮包骨的病秧子,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把先前可笑的错觉摘了出去。
墙洞那头,像魔术师从嘴里抽出无尽丝绢似的,夏林蝉的嘴里的罩衫也被沈晏清一节一节拉出来。
摸了把终于瘪下去的腮帮子,夏林蝉未语泪先流。沈晏清心疼地用手指抹了抹她的泪,小心翼翼地将她拥进怀里。
宋荀歪头看向钮祜禄,钮祜禄从容摆手:“还没呢,别这么早下结论。”
古言小说的女主哪怕身中再霸道的春药,也得矜持一会儿,不可能拉着男主就直接开啃。
果不其然,哭累了的夏林蝉突然别扭地推开了沈晏清。
“能告诉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最近与我这么生分,甚至要退婚?”
烦恼了多日,沈晏清决定再一次与夏林蝉谈谈。
夏林蝉长长叹了一口气,又落下一串泪来:“二十年前,你爹周皓君带兵屠了我们村七百多口的村民,连襁褓中的孩子都没放过。要不是那天我叔带着我进城玩耍,我俩怕是也要成为你爹的刀下亡魂。”
墙洞那头,宋荀的眸子蓦然睁大,想起方才戏台上所唱《嫦娥奔月》竟与南海屠村事件类同,又想起那日钮祜禄谈戏文规律时所说的“有不共戴天之仇”那一条。
宋荀神色复杂地瞄了眼身侧之人,不知他那副泰然自若的假脸之下是否也如斯平静。
“你竟是南海渔村的人……”沈晏清的眉心像上了九重锁,“你有所不知,当年一切的起因是渔村所献长生不老丹,害死了先帝。我爹也不过是奉命行事……”
“不!长生不老药是真的!是被你爹调换了!是你爹害死了先皇,也是你爹害死了我们全村!”
“我爹忠君爱民,绝不可能有谋逆之举,其中定有什么误会!”
“你是他儿子,自然替他说话!你知道我和我叔这二十年来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滋味吗?你知道每到清明,万家烟火,我们却连个牌位都不敢摆的滋味吗?”
见沈晏清还在为屠村仇人辩解,夏林蝉激动地一把抽出他腰间的利剑,颤抖着指着对方,字字泣血地控诉。
沈晏清的眼中也盈满了痛苦,他不知道原来他爹当年轻描淡写的一句围剿叛贼的背后,藏着多少无辜血泪。一方是至亲,一方是至爱,夹缝之间,无法抉择。
墙这头,等得有些不耐烦的狄琳锤了锤发麻的腿,倒是没想到一个女主中春药剧情里,还能嵌套着身份解密环节。
接下来,怕不是还要上演一场经典苦肉计。
用胳膊肘怼了下宋荀,狄琳轻声道:“我猜沈大人会中剑。”
“沈大人武艺超群,怎么可……”
话音未落,宋荀便见墙洞那头,沈晏清将胸口主动撞上夏林蝉手中的剑。
“倘若你心中有恨,不如由我来受过。”
剑尖没入胸口一寸,夏林蝉吓得要将剑拔开,却被沈晏清一把握住剑锋,暗红的血液自手心蔓延,又滴答坠下。
宋荀瞳孔骤缩,正欲去隔壁屋制止,却被钮祜禄紧紧握住了手。
“放心,死不了。”
验证预言般,隔墙随即哐当一声,那柄剑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
冰冷的触感自掌心传来,宋荀不由在如此炎热的夏日里打了个寒颤。他惊骇地望着一脸恬然的钮祜禄,仿佛发生的这一切早已写在了他的话本上,而他只需静待剧情逐一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