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伞高张,炎威如炽,连水城的夏天总是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泰平客栈已不像当初狄霸斧在时那样热闹了,清闲得连小二都辞退了。这会儿夏林蝉、夏奇文、宋荀、方瑶镜和小王爷正围成一桌试吃着今夏第一碗四果汤。
“夏大厨,这甜汤可比我王府里做得好吃!”
一碗冰镇清凉的甜汤下肚,小王爷发出痛快的叹息。
“那还得多谢小王爷带来那么大的冰块,做出来的四果汤才更冰爽可口!”
被小王爷当面夸奖手艺,夏奇文乐得两小眼眯成一条缝,忙不迭又给小王爷添上小料满满的一碗。
宋荀嚼着碎冰细品,口中似有山泉水的甘甜:“不知此冰可是从青寒山中凿得?”
连水城周山多溶洞,夏日很凉快,常有人在去溶洞口乘凉。其中当以青寒山的溶洞最大,且洞口常在夏季结冰。只是在五年前,王爷在青寒山发现了仙草,炼化成丹后解了皇上一场恶疾。皇上龙心大悦,便下旨封了青寒山,令老王爷代为之摘采仙药,年年奉之。此后,除了采药人,鲜少人能入得此山。
“不是!我从康王府冰室里随便拿的,是用什么硝石融水的法子制得的,比上山凿冰方便多了!”
惊诧地顿了顿手上的勺子,宋荀勺子里的石花膏滑溜进了碗里。
要制出一块冰,需消耗相同分量的硝石。光今日这块冰已然耗费不少,更遑论造一整个冰室……
“既有冻湖,还有冰室,王府夏天岂不是很凉快?”
夏林蝉一手捂着微凉的肚子,一手摇着蒲扇,露出艳羡之色。
“那是!你们要想来避暑,随时欢迎!”
说是“你们”,小王爷却直勾勾地盯着方瑶镜,方瑶镜只做不知,优雅地饮着甜汤。
“可惜啊,也不知能在连水城呆到几时……”
好好的,夏奇文忽然惆怅起来,几人这才想起沈晏清不日就要重返京城的事情。届时,未婚妻夏林蝉,和娘家人夏奇文,怕是也得跟着一路北上。
“哎呀,叔——”
被她叔一带,夏林蝉看着眼前不知还能何时相见的好友,不由鼻头酸涩起来。
“舍不得离开连水城,那就让沈大人入赘嘛!”几人被小王爷的异想天开逗笑了,却不料小王爷兀自认真起来,“笑什么啊?沈大人他爹就是个赘婿啊!”
显然没听过这茬的夏家叔侄俩愣了愣,双双竖起了耳朵。
原来,沈晏清的外公沈靖是先帝亲封的镇国公,可惜膝下只有一个女儿,难承其志,因此当年榜下捉婿,纳了探花郎周皓君为东床快婿,沈晏清出生后也随了母姓。
周皓君文韬武略,激昂青云,得镇国公与先帝赏识,一路官运亨通,年纪轻轻便坐上户部尚书之位,且为君为民不遗余力。然,先帝在服用了南海某渔村献上的长生药后,猝然崩殂,镇国公也于几月后病逝。周皓君朝中失势,不多时便左迁为礼部侍郎,掌管些吉礼祭祀的清闲事务。自此周皓君萎靡不振,终日种花养鱼,不精政事。
好在儿子沈晏清勤勉,重得当今皇帝的器重,才使沈家不至家道中落。
“沈大人的爹是……周皓君?”
夏奇文的胖脸骤然褪尽了血色,变得煞白无比。
往嘴里送了一大勺西瓜,小王爷口齿不清道,“是啊,听我爹说,当年周大人做事雷厉风行,跟我爹还不对付。现在倒好,一个遛鸟听戏,一个炼丹修仙,倒是混了个殊途同归。”
“我,我去再切点西瓜过来。”
蓦然起身,夏奇文不小心摔碎了一副碗勺,急忙俯身收拾,手心被碎瓷片划拉了好几道血口子,他却浑然不觉,兀自冲到了后院。
夏林蝉看出叔叔情绪不对,借口去后厨帮忙,也跟了过去。
不一会儿,后院传来压抑的争执,最后伴随着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夏林蝉啜泣着跑回房间,而后厨阵阵叮呤桄榔。
堂中三人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不好在此时作死相问,也不便不告而别。只能权当无事发生地硬着头皮继续聊。
交谈间问及沈晏清,小王爷说他被老王爷召进康王府有事相商。然后神秘兮兮地关了门,一副要分享惊天秘密的模样:“我估计我爹找沈大人,是为了那个谣言!”
“说《阳帝大宴群臣图》中领舞的舞姬,”小王爷压低了声音,“是当今皇上的生母。”
闻言,宋荀与方瑶镜双双露出犹疑之色。
昔年阳帝子嗣稀薄,皇子出生皆活不过周岁,后宫里顺利长大的只有几位公主。为求江山有继,阳帝祭天祈福七日。不久,皇后诞下一名皇子,阳帝是以为天意,便在周岁宴上,立其为太子。尔后,宫中再无添皇子,太子无病无灾地长大成人,毫无悬念地继位登基,成为当今圣上——明帝。昔日皇后也成为了当今太后。
小王爷知他们不信,灌了口四果汤,继续道:
“一开始我也压根懒得搭理,可那谣言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皇后不能生育,为保后位,毒害了各个小皇子。但后宫不可无龙嗣,她便暗中害死一名美人,夺了她刚出生的儿子,也就是当今圣上。还说圣上几年前追封了先帝一位不在名册的美人,以妃礼迁入皇陵,便是佐证。”
“……”
谣言半真半假,唬得宋荀与方瑶镜也一时难辨。
宋荀追问:“此事和《群臣图》又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说当今皇上轮廓分明,鼻挺眸深,不似汉人长相……怀疑生母是九个月前万驹国朝贺时送来的舞姬。而《群臣图》画的便是当时舞姬献舞,君臣同乐的情景。更有甚者,还说那舞姬腹中早有了万驹国王的种……没想到阴差阳错被皇后夺子,鸠占鹊巢地成了定安国的皇上……”
“此谣言实属大逆不道!还出现在康王府所辖境内,难怪老王爷要找沈大人商议。”
前半段谣言或许还能当个宫闱秘事听个热闹,但后半段图穷匕见,方瑶镜都忍不住替小王爷担忧起来。
“可不是嘛!若不能及时将谣言控制住,怕是要连累整个康王府啊!”
叹了口气,乐天如小王爷,也难免愁颜不展。
宋荀猜测在这时候散播谣言扰乱民心的,八成是万驹国的人,脑中莫名晃过那个叫钮祜禄的络腮胡。
自上回梨园一见,宋荀便觉此人从头到脚都透着股熟悉却怪异的感觉。当即命手下查他,但几天过去了,也只查到他半月前出现在梨园,为梦桃班写新戏文的事。至于他之前的行踪,怎么与张如画交好,又怎么攀附上三王子的,却无从觅取、不得而知。
上一个这么从天而降到他面前的人还是……
抿了口已经化了的冰水,宋荀克制着心中骚乱:“你们不觉得,这谣言很像《秋月思》里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