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蕊娘愣了一下,厉二和冯氏在镇上做的不过是些零工,正月都还没有出,能有什么活计要忙。再说厉三娶亲这么大的事情,虽然铺妆不是正礼,但冯氏身为嫂子,理应留在家里操持。这个当口要回镇上,莫不是有什么缘由?
想归想,这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花蕊娘并没有追问。赵氏也不是嘴碎之人,自然不会主动提及。她坐了一会儿,同商姨娘说定了铺妆当日去帮忙的细节,便站起来告辞回家去。
赵氏刚一走,花云娘就忍不住嘟囔开了:“那个冯婶子看起来一点也不和善,赵婶子也不说说她。”
“有你这小丫头什么事?”花蕊娘轻轻嗔了她一句,转而向着商姨娘道:“厉三叔成亲,咱们该备一份什么样的礼?”
商姨娘思付了一下,便接口道:“原来你厉二叔成亲的时候,太太送的就是平常随礼。如今跟过去不一样,他们一家帮了咱们不少忙,蕊娘你说,这礼钱是不是得往上面加一加?”
“嗯,我想也是……”花蕊娘轻轻点了个头,三言两语便和商姨娘将这事情商定了下来。
转眼就到了正月初五,这天吃过中饭,花蕊娘便提起给李夫子备下的年礼,带着穿戴得整整齐齐的花玉朗去宗家祠堂拜年。
久日以来的积雪已经尽数融化,只余下田地里的枯草梗上还有些许冰棱子,在柔和的日光下反射五彩斑斓的晶光。偶尔有春风拂过面庞,虽然还是干冷,却没有了冬日里的那种凌冽之感。路边的灌木丛还冒出了几许绿意,孱弱却又不失生意盎然。
早上起来花蕊娘就觉得有几分心神不宁,眼看着离宗家祠堂越来越近,这种感觉便越发的强烈。宗少城说过的那些话,始终沉甸甸的压在她的心头,这几日她虽然表面装作云淡风轻,实则要说日不能食寝不能寐,亦是差不离。
宗少城言语里十分笃定,仿佛对他祖母安排的这宗亲事全然把握在手。花蕊娘信他,却信不过这世事无常,只不过眼下除了等待,又有甚法子可想?
这一世,她早就下了决心要恬淡安然的活着,所以对于婚嫁一事,她便尽力使自己看得透彻。可是心不由人,想要而不得是一回事,放任逃避而不去争取又是另外一回事,花蕊娘自认不是勇气十足,却亦不愿做那等因噎废食、胆怯懦弱之人。
当日宗少城从风雪中踏进门来,情真意切的向她剖白心扉之时,花蕊娘的决心,便毅然决然的做了更改。她后来细想与宗少城相识的过程,才惊觉那马上的少年不仅踏过了长街,更径直踏进了她的心坎。人生难得几回真情流露,就算是少年心性,就算是一时之冲动,为此搏上一搏,又有何妨?
只是这世上身不由己之处未免太多,花蕊娘望向远处轮廓模糊的宗家祠堂,心头的沉重,不禁又增了几分。
她一路只顾想着心事,连身旁的花玉朗叫了她好几声都未听见。花玉朗见她一副失神的摸样,便忍不住一步踏到她身前,扯开嗓子大叫了一声:“姐。”
“啊,”花蕊娘倏地回过神来,见花玉朗眨巴着小鹿似的大眼睛好奇地看向自己,便向着他讪讪一笑:“怎么了?”
“给我,我来提。”花玉朗伸手夺过她手中的年礼盒子,双臂环起牢牢地抱在怀中,摸样乖巧地答道:“姐你是不是累了?咱们歇会儿。”
“不累,”花蕊娘心头一暖,便伸出手在他的头上揉了揉,温声道:“朗哥儿手冷不冷?”
花玉朗来回摇了两下脑袋,小脸上带着些紧张神色道:“姐,夫子可严厉了,等下见了他,你不要怕。”
“我有什么好怕的?”花蕊娘忍不住失笑,转念一想,便板起脸孔向他道:“是不是你平日在学堂里不用功,让夫子惩罚了怕被我知道?”
“才没有,”花玉朗面色一急,见花蕊娘似乎不信,又接着嘟起嘴巴道:“真的没有,我听姐的话,勤学用功,将来考了功名,要替爹爹洗刷冤屈。”
“朗哥儿……”花蕊娘心下一软,便轻轻揪了一下他的小鼻头,揽起他的肩膀大步往前走了去。
宗家祠堂的小街上一片年意浓浓,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红彤彤的灯笼。时不时有装饰华贵的车马从街道上奔驰而过,向着小街尽头的宗家大院那边驶过去。
宗少城说过,他祖母今日在家中操办灯会,明面上是宴请地方上的世家乡绅,实则上,却是替他相看说和……
花蕊娘摇了摇头,将满心满脑的忧虑烦心压下去,牵着花玉朗的手,步步走到宗家祠堂的族学这边来。
宗家祠堂的族学是前后两进的院子,李夫子全家居于后院。正逢节日,前来拜年的学子不少,花蕊娘姐弟随着进了门,出来接待的却是李夫子的娘子徐氏。花蕊娘询问起,却听徐氏说,宗家今日宴客请了李夫子前去作陪。见不到李夫子,前来送礼的有些人便先行告辞离去,有些却留了下来,专等李夫子下宴回来与他磕头拜年。
尊师重道是为美德,再说学子将来下场考试亦少不了先生的扶持。花蕊娘想了想,便和花玉朗也留了下来。徐氏身为内院妇人不好招待外客,就将她们安排在学子们平日念书的院子里等候。
大晋朝的风气远比前朝开明,女子虽然仍是有诸多束缚,于抛头露面上却宽松得多,瞧徐氏行事这般严谨,便可知李夫子家风清明。少顷徐氏使了个小丫鬟送茶水点心上来,花玉朗与前来送礼的几位同窗坐在一处喝茶闲聊,花蕊娘因为装着心事,便显得有些沉默寡言。
“真的,小姐你是没有看见,许许多多的老太太姑娘们在一块儿,听得脸都白了……”
院门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坐在窗下的学子们纷纷探眼望去,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与一个十二三岁小丫鬟一同踏进门来。乍然间看见这边坐了三四个人,那正在说话的小丫鬟立刻收了话头垂下眼去,却又忍不住用眼角往这边滴溜溜的打量着。
她身旁这位小姑娘生得面颊粉嫩、五官精巧,小小年纪,身上便有着一股沉稳的气势。花蕊娘不禁多看了几眼,才觉得十分眼熟,想了一会儿,便记起来这小姑娘是李夫子的独女李菀柔,先前送花玉朗来拜师的时候,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因为没有外人在,窗下的几位学子坐相上就十分随便,都是东倒西歪的倚着栏杆。李菀柔轻轻皱起眉头,往这边打量了一会儿,忽然出声叫道:“花玉朗。”
花蕊娘诧异地回过头来,只见自家弟弟乐呵呵地应了一声,便屁颠屁颠的跑了出去。两个小小孩童站在院中说了好半晌的话,花玉朗才重新走了回来,李菀柔则背着手,做出一副与她年纪不符的大气老成摸样,向着内院走了进去。
其他几位学子立刻围了过来,向花玉朗打听方才李菀柔与他说了什么。花玉朗的面上却有些古怪,摇摇头含糊地应了几句,便再也不肯开口。
一直等到下晌,李夫子才带着几分酒气回来。几位学生挨着给他磕头拜过年,才纷纷作鸟兽四处散去。
花蕊娘和花玉朗跟着告辞出门,走到街面上,花蕊娘才向着他好笑的问道:“朗哥儿,你和那位菀柔姑娘要好得很?”
“嗯,”花玉朗眨巴着眼睛,一脸得意地点点头:“夫子平日里叫菀柔和我们一块儿背书,她总背不过我。”
“那她不气你?”花蕊娘故作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却在心头暗暗道了一句惭愧。她这是犯了以己度人的毛病,花玉朗和那位李菀柔均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小孩子心性投缘是平常事,哪里就扯得上男女情爱。
“才不呢,对了姐,明章哥今天怎么没来?”花玉朗摇了摇头,又抬头看向花蕊娘。
“我怎么知道,”花蕊娘随口答了一句,却在心头暗暗想着。因为明天厉家要迎接厉三的亲家前来铺妆,所以一早就将给夫子的年礼送了过来。按理说初五出门走动的人多,却没有看见周家来人,也不知是不是另外安排了别的时间。
还有花广文,也未见着人影,按说今年会下场考试的就他和厉思良两人,这么重要的节日,更是应该前来拜会夫子才对。花蕊娘又想起了初一那天,花广文无端端的闯到自家来,却也摸不清究竟意欲何为。
花玉朗垂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忽然闷声闷气地开口道:“姐,那位宗家大少爷,是不是常去咱们家的铺子?”
花蕊娘心头咯噔一下,眼神里顿时闪过一丝慌乱。她连忙掩饰地转过头去,清咳一声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花玉朗猛地抬起头来,气鼓鼓地看着她道:“姐,往后别让他来咱们家铺子了,他不是登徒浪子,他是,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