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少城翘起一条腿,双手交叉垫在脑袋下面,一脸无所谓地看向花蕊娘。
“赶紧起来,稻草下面还是湿的。”花蕊娘对他这样的行为感到有些无奈,但还是忍不住走上前去拉了他一把。
宗少城嘴角微微一弯,似乎有些不情不愿地坐起了身子,又拍着身旁的稻草道:“干的,你也坐吧。”
“雨水积在里面,这么厚的稻草堆,一整个冬天都是潮的……”
宗少城索性抱起胳膊,歪着脖子满眼笑意地看向花蕊娘,脸上正是一副“我无所谓”的表情。
“随你了,”花蕊娘无奈地转过身去,忽然像是赌气似的,一屁股便坐了下来。
宗少城眼睛里的笑意更甚,同时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给花蕊娘让出一个更舒适的位置。
“你这么晚出来?不会挨骂吗?”
还好意思说……花蕊娘气哼哼地看向他,眼睛里的意思不言自明:是谁大晚上的在那里丢石子扰人清梦的?
宗少城似乎也有些尴尬,立刻将头扭了过去,避开花蕊娘的目光。
浓密颀长的睫毛、挺拔笔直的鼻梁、略带着些弧度的嘴角……花蕊娘不自在地眨了眨眼,却一时无法将目光移开。
竟然连侧脸都这么好看,上天对这家伙还真是优待。再瞧瞧自己,好不容易保养出来的一双白嫩小手,这段日子可算是全部前功尽弃……花蕊娘偷偷举起自己的双手瞧了瞧,顿时有了些泄气。
“你在干嘛?”宗少城忽然回过头来,轻声问了一句。
花蕊娘连忙慌乱地摇了摇头,触及到他的目光,整个人一下又怔住了。
他的脸色显得有些疲惫,下巴上冒出了一些细细密密的胡渣,显然是好几天没有精心修整过。可是配上刚才他说话的时候,脖颈下微微滚动的喉结,却显得格外的男人味十足。
是那种阳刚中略带着青涩,但是又十分干净利落的男子气息。只叫人无法抗拒,不由自主地就想去探究个明白。
“你干嘛盯着我看?”宗少城突然清咳了一声,抬眼状若随意地看向了远处。
“谁盯着你看了?”花蕊娘低声咕哝了一句,又冲着他翻了个白眼。
等等……这家伙的耳朵,怎么好像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粉红,难道他还不好意思了?还是说被自己盯着看,这家伙竟然会觉得难为情?
夜色下瞧不真切,花蕊娘恶作剧地笑了笑,又往他那边凑近了一些,想要看个明白。
“哪里有你这么大胆的小丫头,就这么明目张胆的盯着男人看,你不难为情吗?”宗少城像是被火烧到一样的跳了起来,故作气势地冲着她吼了一句。
“看看又不会掉一块肉,”花蕊娘嘟了嘟嘴,抬起手往腿上轻轻拍了两下,又冲着他示威似的踢踏了两下腿。
宗少城一脸被噎到的表情,转过头去不自在地说道:“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胆子那么大,就不怕我把你卖去做丫鬟了?”
花蕊娘朝着他扮了个鬼脸,好像是在说:有本事你来啊。
“真是个小丫头……”宗少城摇了摇头,极为无奈地重新坐了下来。
“哎,你为什么不回家呢?”花蕊娘用胳膊轻轻拐了他一下,一脸探究地看了过来。
认识他越久,越发觉得他并不像外表这般不羁。刚才在说到宗家祠堂的时候,他又是那副态度。虽然知道探听别人的事情不好,花蕊娘仍然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
宗少城并没有回答,而是转头扫了花蕊娘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了她手臂的黑纱上面。
过了良久,宗少城才轻轻地开了口。
“你有亲人过世了?”
花蕊娘没想到他居然会说这个,只觉得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扎得整个胸腔都隐隐作痛了起来。她的神色一黯,立刻低垂了脑袋,缓缓地点了个头。
“我也是……”宗少城轻轻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向远处:“我的亲人,也早就去了。你说的宗家祠堂,那些人……她们不是我的亲人,她们只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顿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幽幽地叹出一句:“昨日是我娘亲的忌辰。”
花蕊娘惊讶地抬起头来,怪不得,就觉得他今天怪怪的,原来竟是有这般的伤心事。花蕊娘还在想着安慰的词句,他又一下回过头来,看向花蕊娘道:“你知道吗?我娘亲的祭日,没有一个人记得,就连我父亲,他也只顾着别的女人。如今在他的眼里,只有那人才是他的妻,也只有那人的孩子,他才视若明珠,捧于掌上。”
宗少城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一抹狠戾之色:“我只恨自己没用,保护不了娘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苦。她去了,我竟然什么都做不了,我什么都做不了……”
“没事了,没事了,”许是怜及自身,花蕊娘下意识地就拍向他的肩膀,连声抚慰道:“你母亲见你这样,她也不会安心,不要为难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要为难自己。”
宗少城的话听得她暗暗心惊,没想到像他这样的人,身上竟然背负着这般难言的伤痛,叫人扼腕的同时,不禁为之心疼。
“我娘亲与我父亲结发十载,那又如何?却也抵不过那人的几句温言笑语。”宗少城慢慢平静了下来,苦笑着道:“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实在可笑至极。”
“你不是庶子吗?”话一出口,花蕊娘才惊觉自家失言,立刻用手捂了嘴,急声道:“对不起,我……”
“我是庶子?”宗少城的神情一下变得古怪,他盯着花蕊娘看了半晌,忽又一摇头,自嘲地说道:“难怪你会这样认为,宗家子嗣,非富即贵。像我这样的异类,也罢……”
“喜欢武学也挺好的,真的,”花蕊娘急着辩白自家,连忙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地说道:“我是说,你这样挺好的,对不起,先前我只是以为……”
“以为我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宗少城转过头来看着她,不置可否地笑道:“我父亲便是如此说,我想他现在,对我是失望得很吧。”
他父子之间应该有着极深的隔阂,所以宗少城在提起父亲的时候,面上总是那般的不以为意。自己并不了解其中的缘故,也不好议论别人的家事,花蕊娘跟着叹了口气,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要跟你说这些……”宗少城若有所思地盯着花蕊娘,半晌忽然轻轻一挑眉毛,淡淡地笑道:“没吓着你吧?”
花蕊娘缓缓地摇了摇头,抬起头来冲着他微微一笑。
“那你呢?”宗少城伸手指了指她臂上的黑纱,敛了笑容问道。
花蕊娘面上的笑意一凝,轻垂眼皮想了一会儿,便似下定了决心一般的,抬起头来对着他道:“桃源县前县丞花肴一案,你可听说过?”
“花肴贪税案?”宗少城略一沉吟,便睁大了眼睛看向花蕊娘,又向着她解释地说了一句:“我父亲是麟州府通判。”
“真的?”花蕊娘的眼睛一亮,继而又黯了下去。
通判之子又怎么样,别说他与他父亲之间关系仿佛并不算好。就算是父子和睦,就凭自己和他这点微薄的交情,又能做什么?
“你是花肴的女儿?”宗少城认真地看着花蕊娘,轻声问了一句。
花蕊娘定定地点了个头,复又吸了一下鼻子,抬起头来坦然地说道:“我爹爹与我娘亲,就葬在那边的后山上。”
宗少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半晌没有开口。
犯官子女,就连普通的庄稼人都避之不及,更别说像他这般家世显赫的少爷了吧?花蕊娘心头微微一疼,站起身来就准备往回走。
“走,”宗少城忽然跟着站了起来,一把抓住花蕊娘的手臂,又冲着她微微一笑。
“去哪儿?”花蕊娘意外地转过身来,一脸不解地看向他。
“去看你爹爹和娘亲,”宗少城拉着她就往前走,一边说道:“如果坟头上长了野草,我帮你拔。”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花蕊娘的眼泪却差点就落了下来。她赶紧将他拽住,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大半夜的,山路滑。”
宗少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惊觉自家还握着她的手腕,连忙一把将她放开,面上顿时又有了些不自在。
“晚了,你该回去了。”
“嗯,”花蕊娘轻轻应了一声,抬脚慢慢地往回走去。宗少城只是稍作犹豫,便跟了上来。
“怪不得你要自己出来卖豆芽,那你家里面还有其他人吗?”
“有啊,”花蕊娘轻轻一笑,便掰着指头向他数道:“有我弟弟朗哥儿,还有妹妹云娘,还有姨娘。”
“姨娘?”宗少城一挑眉头,满眼疑惑地看了过来。
“是啊,之前我们住在大伯家,后面遇到了一些不开心的事情,就自己搬了出来。”花蕊娘一脸无所谓地说着,她回过头来,向着宗少城打趣地笑道:“所以开始看见有人在树上,我还以为是有人来找麻烦呢。”
“还有人找你们的麻……”
宗少城忽然一把拉过花蕊娘,伸手在嘴唇上点了点,轻轻地“嘘”了一声。
“怎么了?”花蕊娘压低声音,向着他问道。
“真的有贼,别动……”宗少城将花蕊娘拉到自己身后,伸手指向前方的篱笆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