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他一头的汗水,和满脸焦急的神色。应该是知道家里面出了事,才着急忙慌跑过来的。
起初刚到落山村的时候,花庆余对自己姐弟几个的态度,起码面上还算是过得去。为了不在外人面前落下苛待亲侄的口实,他甚至不惜当着自己的面呵斥过秦氏。
而后来花玉朗生病,花庆余虽然表现得冷漠,但也不是不管不问。虽说找来了一个神棍将花玉朗折磨得半死,但这事儿落到庄稼人眼里,一般的人也是不会觉得有什么,就是知晓些道理的,比如吴婆婆一家,也最多说他一句越活越糊涂。
而花云娘这件事情却与以往不同,哪怕他能暂时瞒过商姨娘,瞒过自己姐弟几个。只要等到小轿一上门,便是再厚的纸也包不住这火。
是什么原因促使花庆余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完全不再考虑自家的名声和别人的看法,仓促的就做出将亲侄女嫁给小老头做妾,这样令所有人不齿的举动。
花蕊娘看向花广文的眼里,忍不住又多了几分厉色。
她现在回想起来,在秦大来过花家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再见到花广文,他的情绪似乎就突然间松快了许多。
影响着花广文情绪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跟何家三娘子的亲事。能让他的情绪突然之间阴转晴,只说明一件事情,就是花庆余夫妇决定满足何家的要求。
要满足何家的要求,就必须得花银子。
花广文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从那天花庆余和秦氏的争吵来看,花家大房的积蓄应该是所剩无多。在镇上买一座宅子需要的银钱不是小数,如果花庆余夫妇确实跟花广文松了口,宽了他的心,他难道就不会怀疑,这银钱是从哪里得来?
或许他是知情的,又或许他猜到了,但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所以他选择了不问、不说。
为了一己私心,而罔顾正义,甚至纵容他人去作恶。这样的人,与亲自操刀的刽子手又有何异?
花蕊娘的眼神里,又冷了一些。
花广文起先怔了一下,接着脸上的表情变作惊愕,然后慢慢地开始有些发了慌。他将头低了一下又抬了起来,嘴巴不住地嗫嚅着,半天才轻轻挤出一句:“蕊娘,朗哥儿。”
花玉朗刚要答话,花蕊娘突然使劲将他的手扯了一扯,拉着他头也不回的往堂屋里去了。
人全部都在堂屋里面,里正坐在上首,挨着他的是吴婆婆,接下来是厉大和厉三。厉思良和周明章围站在吴婆婆身后,看见花蕊娘和花玉朗走进来,都关切地望了过来。
花庆余和秦氏面对着里正站在堂中,花蕊娘扫了一眼,那陈婆子和王管事,还有秦大都已经不见了。吴婆婆则不住的拿眼使着花蕊娘,又冲着她轻轻点了个头,那眼里的意思,是叫她安心。
看来这门“亲事”算是告吹了,花蕊娘暗自舒了一口气,放开花玉朗走上前去朝着里正福了一福,又对着吴婆婆,还有厉大厉三都施了礼,唯独没有理睬花庆余和秦氏。
花庆余一张脸本来就已经黑得像锅灰一样,所以也看不出来有变没变。秦氏却立刻错了错牙,一双眼睛狠狠地就往花蕊娘身上剜来。
花蕊娘轻轻瞟了她一眼,她脸上的神情,竟然又是愤怒,又是怨恨。
是因为里正出面搅黄了花云娘的这门“亲事”么?花蕊娘忍不住就在心里狠狠的唾了一口。怎么会有如此无耻至极的人,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不惜去伤害别人,而在被阻止之后,竟然还可以这么明目张胆的觉得是别人的错。
人性竟然可以恶心至此,他们难道就不心虚吗?
花蕊娘咬了咬牙,强压下满腔满头的怒气。垂了眼轻声向着里正道:“里正大人,小女有一请求。”
“叫什么大人,乡里乡亲的,叫声大爷吧。”里正搙了搙下巴上花白的胡须,紧绷着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你爹虽然出去得早,可到底是咱们落山村的人,也是从小就看着长大的,有啥话你就说吧。”
“谢谢大爷,”花蕊娘就顺着他的话头接道:“咱们家的事情,全村人都是知道的。我父母虽然去了,但还有个姨娘在,朗哥儿虽然年纪小,但也是个知事的。我们一家人商量过了,想重新把花家二房撑起来,还请大爷替我们做主,独立门户。”
花蕊娘这话一出,里正的脸上也不由得惊了一惊。秦氏和花庆余立刻错愕地看了过来。
“你们几个小娃子,一个女人带着,这门户如何立得起来?”里正惊奇地睁了眼,立刻问道。
“你们懂那田里的活计?一个个金贵得跟啥似的,立啥门户?”秦氏突然着了慌,不住地拿手肘捅着花庆余,一边急声道:“这宅子和田地可都是他奶他爷留下来的,凭啥你们说分就分?当初你们享福的时候可没想着把我们捎上……”
“你给我闭嘴,”花庆余突然咬牙呵斥了秦氏了一句。一双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才回过脸来对着里正低声下气道:“几个小娃子能懂什么事,陈叔你可别听她瞎说。我这当大伯的还在呢,那商家的可不是啥能做主的,怎么也不能让他们几个小娃子分出去吃苦受罪啊,这不是甩我的脸皮嘛。”
里正在花庆余脸上上下打量了一圈,禁不住就跟着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二郎去了,剩下这几个小的,你就该好生管着。”
花蕊娘心头一沉,连忙迈上前一步,低头福下去大声道:“里正大爷,请听蕊娘说一句。”
见里正颔首表示同意了,花蕊娘才平了平气,抬起头来看了看屋子里的众人。见吴婆婆对着她轻轻点了个头,花蕊娘心里又稳了一些。
“蕊娘以为,所谓为长者讳,为尊者讳,为亲者讳,并不是一切说不得,不可说。若是长者犯了错,当后辈的明明知道还不提出来,这才是真正的不敬、不孝。”
花广文刚刚一脚进了堂屋,正要往花庆余身边走。听到花蕊娘这句话,一张脸顿时就憋成了紫红色,垂着手站立在当场,是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今日是我父母的头七,我们姐弟几个,哀思未过。大伯却在这时给云娘说亲。”花蕊娘轻轻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直视着花庆余:“陷我姐弟几个于孝义而不顾,是为不仁;大伯身为我父亲的兄长,在兄弟弟妹尸骨未寒之际,就要将亲生侄女卖与他人做妾,是为不义;那胡家老爷子年事已高,家中子女成群,仍然荒淫无度,大伯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如此不思劝解,反而助其作恶,是为不法。”
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井井有条。直说得吴婆婆红了眼眶,连厉三那毫无表情的面上都有了几分动容,里正紧紧地皱了眉头,似乎正在不住的思索着。
花庆余一张脸已经憋得铁青,看向花蕊娘的眼里已经是满满的厉色,若不是顾忌着里正和吴婆婆一家人在场,只怕就要上来将花蕊娘摔出门去。
秦氏则有些愣愣的,眼珠子来回地转动着,仿佛还没有咀嚼出这话里的味道来。
“大伯身为我花家的长辈,按理这些话不该由我来说。”花蕊娘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只是蕊娘自幼得到父亲教导,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长辈犯错而不管不顾,请里正大爷体谅。蕊娘言行若有不得体之处,也请大爷一并责罚。”
厉思良眼睛一亮,连忙伸手轻轻拨了周明章一下,又冲着花蕊娘悄悄挤了个眼睛,暗暗地朝她伸了一下大拇指。
花蕊娘差一点就让他逗得笑了,连忙拨正了情绪,招手将花玉朗叫了过来。这才对着里正道:“我们姐弟几个年纪虽幼,却都不是那坐等着别人帮扶的人。花家二房如今虽然败了,但是朗哥儿还在,姨娘虽然身为妾室,但也是一心向着咱们。我们不求别人,只盼着能自己将花家二房重新撑起来,恳请里正大爷替我们做主。”
里正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似乎正在思考着。
秦氏只道花蕊娘是铁了心要分家,立刻跳脚指着她就骂:“想得可美,你们在城里享完了福,如今犯了事儿就想着回来分咱家田地?”
“大伯娘,”花蕊娘让她气得笑了:“你一口一个要分田地,先不说这这宅子和田地都是爷奶传下来的,咱们两房可从来没有白纸黑字的分过家。如今我们二房虽然败了,但还有朗哥儿一个男丁在,就算是要分那也是正理。”
花庆余听了这话立刻抬起头来,面上露出恶狗护食一般的神情。秦氏更是恨得咬牙,往前踏了一步,手指都快要戳到了花蕊娘脸上来。
“不过嘛,这分与不分的,我也没啥资格说,我也不往这上头想。”花蕊娘轻轻往旁边避了一步,一脸讥讽地看向秦氏:“大伯和大伯娘都是爱财之人,自家侄子病得半死也不愿意去请医,大伯如此深明道义的人,竟然宁肯去相信那神婆,蕊娘还真是有些不明白。”
“啥?你们又去请那王老婆子了?那周家小兰的事儿你们都给忘了?”里正闻言一惊,立刻抬起头来怒视向花庆余,气得下巴上的胡子都是一颤一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