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有心瞧瞧这贝叶城里白日的景致,因此换上常服,只带了一个随从出了门。
因为是正午过后一会儿,城里的大齐人并不多,他沿着宽阔的主街走了一会儿,只瞧见几家饭馆与客栈里几个来回忙活的店小二是熟悉的面孔。因为下雨,今日还没有人出摊,故而那些异国商人也就没急着出门。周平走了一会儿,觉得无趣起来。
“赶紧着点!说是昨天就能做成的,怎么这会儿还差一点儿?再有一个时辰就要来收货了,到时候还不好,那就不成了!”
“就一点儿了,一点儿,您先去把做好的收拾好,那时候我这儿也就差不多了。”
“别踩我脚,看着点!”
一出院子里传出闹哄哄的说话声,与周平一路上看见的冷清形成对比。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往那处大门敞开的院子里看去。
门房里头坐着个年纪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此时背靠门柱打着瞌睡。视线再往里走,就能看见有几十个整齐坐着,手里却针线穿梭不停的女子。又有四五个年纪略大一点的女人在众人座位之间的缝隙里快速的来回走动,手里俱是拿着各色的成衣。再往边上看,还有两个老妇正仔细的拿着各类成衣检查,查好的放到一边,等待折叠规整成一包。
这样成规模的绣房,京都也有,且不少。可在这显然许多东西即使有也不完备的贝叶城里,忽然有这么一处与京都城接近的作坊,已经让周平十分意外。他脸上露出一丝兴味,迈步往里走去。
他的脚步不重,落在地上的声音几不可闻,可门口打瞌睡的张叔还是猛地清醒过来,看见来人便站了起来,“你是?”
周平见这人头上已经有不少华发,原以为是个装点门面的草包,却不料张叔站起来以后模样四平八稳,说话声也气势如虹,挡在他面前仿佛不问出底细就不放人通过。
“这是周大人,”周平身边的随从连忙站到周平身前,皱着眉头道,“你敢拦?”
“原来您就是周大人,”张叔闻言笑了起来,“昨天听人说您来了,不想今天就有幸见着了,您过来,是要找子桑姑娘?”张叔话虽然说的客气,可是脚步半点没有挪动,依旧直愣愣的挡在周平面前。
周平摆了摆手,将随从遣去一边,开口时语气算是温和,“子桑姑娘?”
“就是这处绣馆的主人,”张叔解释道。
“倒是的确可以见一见,”周平笑了,“不知可否放行?”
张叔点头,这才一边转身,一边往里快步走去,“我先进去同子桑姑娘说一声,”
这时候周平还没想到,这子桑姑娘就是昨日夜里他瞧见过的那个卓色少女。
“周大人,”蔺子桑微微福了福身,行了个周全的礼数。
周平讶异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微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忙道,“子桑姑娘?倒没想到如此凑巧,”
“周大人过来,不知有何贵干?”蔺子桑不接周平的话,与他保持着客套生疏的距离。
周平原以为蔺子桑是司元的一个侍妾,如今却明白不止这么简单。另者,他又对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的女子经营如此一家成规模的绣馆而大感折服。
这贝叶城里的人与事,每一样是能轻易看透的。
“您是不知道啊,司将军没来的时候,咱们贝叶城的老百姓,过的那是什么日子,那是给人当牛做马人家都嫌你是个畜生!”甘老汉坐在壳大树底下,因为被大官问了话而有些激动,手舞足蹈的道,“那日我在城外放羊,得见司将军带兵到来,那百八十个兵竟能将贝叶城里几千个风国牲畜清了个干干净净,没有人不叫好,没有人不佩服的!”
这屠城的传言早已经在京都里传遍,有听着觉得骇人的,多半也都是拍手叫好的。周平一个文人,从前落魄时也没做过杀鸡宰鱼一类的活,更别说要提刀杀人了。传言中那流遍了贝叶城的血已经看不见了,然而朝野之间流传的贝叶城百姓人心惶惶的传言周平也半点没见着。
他又问甘老汉如今的日子过的如何。
甘老汉眯起眼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不瞒您说,大人,我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啊,就这么给过去了,活的低贱也是一遭吧,与这城里的许多其他人来说,我年轻时好歹还见过咱们大齐人的骨气,可我如今这日子,是我做梦也不能得见的啊,我只怕这真是个梦,一睡醒就没了,”八壹中文網
“可不是,”一旁有人搭话,“我听说这贝叶城的收归,也是因为司将军在北地与风国交战,使他打了败仗,才不得不将这贝叶城还给大齐,才让我们重新做回了大齐人,我们如今有的,都是司将军给的,”
“不对,”一旁有个小个子的青年笑的憨厚,开口却是纠正,“你忘了司将军说过好几次的事情?这些不是他给的,都是朝廷给的,都是皇上给的!”
这话落音,甘老汉与方才那人,勉勉强强的点了头,算是认同。
周平问了自己想问的,心里对司元的敬佩多了不少。司将军无疑忠君爱国,然而自己的到来为的就是压住一个可能并不忠君爱国之人。周平心下觉得好笑,越发觉得那朝廷政治都是讽刺。
城外,挖井的事宜一点儿没落下。第一口挖好的井离主城远了些,第二口要挖的井却就在开荒的田地周围,这为的是以后种地取水的方便。
周平在主城里转了一下午,等转到城外,见到的是挽着袖子与众人一起运泥挖土的司元。
“贝叶城里缺水,这是最主要的,倘若能将井挖好,往后定当少了诸多麻烦,且再往后人口多起来,都住在主城里便不成了,迟早是要往外扩的。”司元手握着铁铲的木柄,健壮的手臂上经络纵横。
他说话时没有半分周平印象中武将的粗蛮,反倒是谦和温润,是个实实在在的儒将。有如此之臣,大齐怎能不兴旺?周平偏头,看向那即将落下的夕阳,心头却是充盈着希望的。
宋白在随周平过来的一行人里,位阶算是低得,然而因为他有特殊的照拂,却是那些人里头少有的自由身。他一到贝叶城就与那些人分离而居,自己花了些银子住进了客栈里。
要去找蔺子桑吗?答案是肯定的。可什么时候去最合适,去了用什么说辞,宋白并没有完全想清楚。他坐在饭馆的角落里头,点了两个小菜,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周围来往的异国人。
贝叶城的现状无疑与他所熟悉的环境大相径庭了。
“小哥是刚从京都来的?”小二上完了菜,却没着急走。这时候店里的客人不算多,还可以容着他说一会儿话。
宋白,“你怎么知道?”
小二不甚在意的笑笑,“这贝叶城里,会来饭馆里吃饭的大齐人一只手都数的出来,我没见过你,你自然应该并不是贝叶城的人,”他顿了顿,“另者,你说话的口音与司将军他们都是一样的,我便猜了猜。”
宋白笑道,“猜的是挺准的,我初来乍到,许多事情都不太知道,”他说着从自己的兜里掏出半钱银子扔给店小二,“小哥不如坐下与我说说这贝叶城的事情?”
小二接住那银钱,却没有收下,而是又反手推到了宋白的面前,正色道,“都是自己人,怎么还要这银子?我这会儿还在上工不方便,小哥倘若想找人说话,等我一会儿收了工,说多少都无所谓,”
小二说着又转身去收隔壁桌的碗碟,没一会儿就转进了厨房里头。
宋白在京都还没遇见过不要人银子的。他愣了愣,自嘲似的笑笑,轻声自语道,“这贝叶城果然有几分不同。”
也不知蔺子桑这时候变成了什么样子。
天黑了个透彻,宋白跟着店小二的后脚从饭馆里出来,与他一路说话。终于等店小二不经意的提到蔺子桑时,宋白也装作无所谓的追问了一句。
“子桑姑娘啊?”店小二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避讳的,“子桑姑娘是与将军一块儿来的,如今在城里开了一家绣馆,男女都收的,我听说手艺好的,一天两百文的都有呢,如今不知多少人羡慕里头的女工。”
“两百文?这真是不少了,”宋白的脚步在夜色中几不可闻,“不过,男的也收?”
店小二知道他必定会因此惊奇,便笑了笑,点头道,“收的,前头收过一个,如今听闻多多少少也有三四个了吧,”饶是天色漆黑,小二也能想象到宋白面上的惊疑。毕竟,任何一个人,就算是知道贝叶城内情的也对此不能完全肯定赞同,更不说一个外来人了。
“贝叶城里的大齐人都散了不知多少年数了,没家的,有家不认的多了去了,生活下去是最要紧的,万不得已的时候了,谁会在乎那面子,”小二自嘲的笑笑,后又满足道,“我小时候啊,做梦都梦见自己去了别人口中的京都,没人欺负我,人人都把我当个人看,不过如今呢,境遇也大不似从前,这般日子,也是人间美事了。”
“不像您,”小二又对宋白道,“您在京都生活,无论境遇再差,也比我们好上百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