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蒙森将自己的面埋进双膝间,鼻间却是能嗅到高塔宽大正门吹进的徐徐冷风,伴随着夜色中火焰的灼烧味道。
不管是拉曼纽尔执政长失望的目光,亦或是菲茨帕特之王的审判。
那都不是阿蒙森所担忧的,都落到今天这般地步了,就算是死,那又如何。
自己为什么当初会相信艾德利的鼓吹呢……
他握紧了手中的拳,自己的双手上已经染上了无辜者的鲜血——那样的罪孽,用死亡也无法洗清。
虽然是将脸进双膝,好让自己的视线看不见附近的情形,但因为失去了视觉,听觉变得更加敏锐,落在空荡而寂静的牢房外回廊上的脚步清晰无比。
那并非是独自一人的脚步声,而是很多人的脚步声,然而在其中硬质靴底踏在地面上的声音格外突出。
那道声音落地,就好像是踏在阿蒙森的心头,让明明陷入死寂状态的心脏重新跳地更加剧烈。
自右侧而来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停在阿蒙森的牢房门前。
“中士阿蒙森·列奥。”如同冷泉清冽的嗓音平淡地喊出牢房内龟缩之人的名字。
当自己的名字被唤出第一个音节,阿蒙森早就开始发抖的身体奇迹一般冷静下来,他伸展自己的双腿,犹如剑刃出鞘一般迅疾地站起立正在原地。
数年参军的经历让他的军靴啪的一声踏在地上。
“是!属下阿蒙森·列奥在。”但当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冷静的身体兀地僵直,涔涔的冷汗从肃穆的脸上滑落。
站起军姿的他下意识昂首,让他得以借助廊上的火光看清楚牢房外的情景。
跟随着为首者的士兵剑刃刚刚入鞘,整齐的衣间留下溅上的血液——那是受刑者的血液,按照阿蒙森直觉一般的判断,那处出击定是一击毙命。
阿蒙森所站立的军姿是直视呼唤他名字的长官的,方才特意错开的眼神逐渐回到正轨,他看见了立在那里的人影。
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成长期,澄澈的蓝眸仿佛一面水镜能将阿蒙森照得原形毕露,俊美得让人无法形容的脸上充斥着坚决。
让人相形见绌。
——并非是面前之人的容貌,更多的是阿蒙森听闻其将被困于地牢中的幼子一并救出的举动。
“谢尔登大人。”略带着沙哑的童音脱口,八十九号抬起眼幽幽地注视着阿蒙森的面容,“他就是将二十八号折磨致死的刽子手。”
阿蒙森听见八十九号开口的一瞬间,全身的精力都被其吸引,下意识地转头对准了站在谢尔登身边的低矮身影,熟悉的脸撞入他的眼帘,一时之间竟是让他鼻头发酸。
原来那个女孩的称呼是二十八吗,居然连她的真名都不得而知。
谢尔登还没说话,他的蓝眸扫视,瞥过室内,他在阿蒙森的脸上看见了求死之志与必死之心。
“噗通。”
挺立得笔直的腿骤然弯曲,坚硬的膝盖几乎是以砸的姿态落地,方才还是军姿严正的阿蒙森瞬间就跪倒在地上,条件反射散去,他蜷缩起自己的身体。
“抱歉……我杀死了她……抱歉。”
声音中痛苦与绝望并存,哭得红了眼的阿蒙森膝行向前,砰的一声抓住了牢房的栏杆,此时护佑在谢尔登左右两侧的士兵尽皆刀枪出鞘,直指阿蒙森的首级。
谢尔登轻扫一眼因为哭腔而说不出话的阿蒙森,道:“退下吧,这个慢慢来。”
“是。”士兵点头应是,锋利的利刃随即收拢,退后半步以示尊敬。
阿蒙森哽咽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的头抵在冰凉的地上,“我不奢望乞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不,你能活下来实在是太好了。”
赤诚与真挚同时被阿蒙森从自己的心灵深处剖出,赤|裸|裸地摆在八十九号的面前,虽是涕泗横流,但意外地不会令人生厌。
八十九号原先暗藏的怨恨之情在表面弥散,他连连退后几步,不能理解阿蒙森的行为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下意识地向信赖之人求助,“谢尔登大人……”
谢尔登收到了八十九号眼神中的意思,他想了想,然后抽出自己的剑鞘,将其从栏杆的空隙伸入,“抬起头来,阿蒙森·列奥。”
鞘端抬起阿蒙森的头,他的脸上已脏污不堪,他发滞的眼神地望着谢尔登。
谢尔登逐字逐句地缓慢说着:“阿蒙森·列奥,你只是杀死了二十八吗。”
阿蒙森的大脑发空,沉浸在悲切与悔恨情绪中的他直白地回答着谢尔登的话,“是的,那次我是自叛变之后第一次接到艾德利的命令,他要求我以毕生所学的全部手段都用在那两个孩子的身上,我……我不想的,如果不顺从他们的命令,我会和她一起死在那里,但是在之后我就借病再未去过地牢。”
说道最后,他没有借助谢尔登伸进的剑鞘,就直直地抬起头,“我说这么多并不是为了躲避罪罚,事实上那就是我犯下的错,请让我以死赎罪。”
抬起的头再一次噗通一声砸在地面,阿蒙森久久不语。
谢尔登收了鞘,稍稍侧目问八十九号,“八十九,你有什么看法,想要他死吗。”
身为阿蒙森最直接的受害者,谢尔登尊重八十九号做出的任何决定,包括在之前就已经审理了的叛兵之中,有数个是将二十八号杀死的囚徒,八十九号也没有犹豫地让他们死去。
然而此时,面对跪地磕头的阿蒙森,八十九号却是迟疑了,他的耳边似乎出现了那天二十八的求饶声,垂落在身侧的手兀然成拳,指腹摸到的是厚实的绷带。
“他真的……悔恨吗。”
八十九号这样问谢尔登。
“嗯。”谢尔登信得过自己的观察力,“是发自内心的。”
八十九号记得之前被判处死刑当场执行的几个人,他们都是艾德利的忠实拥趸,对地牢中的八十九号以及其余同伴毫无同理之心,即使是伪装也被谢尔登一眼识破。
只是……谢尔登大人不屑于以刑罚折磨他人,死刑不过是一击毙命。
相比起二十八号死前的痛苦……那实在是微不足道。
八十九号心中隐隐有了决定,他抬起自己的眼睛望向谢尔登,心中早有预料的谢尔登对他笑着点了点头以示鼓励。
勇气在八十九号心中升起,原先因为懦弱带来的畏惧消退,他从谢尔登身后好几步飞快走向前,铮的一声握上铁栏杆。
“你死只不过是头点地,那样对你死在是太轻松了!”
“我们是遭受了多么的痛苦,二十八是怎么死去的,难道你不知道吗。”八十九号几乎是歇息底里,“你想要死——那样你只不过是在逃避,我不会让你有逃跑的机会的,你要活着,活在一生的忏悔与痛恨之中。”
八十九用尽了自己的力气,等到他讲自己心中所想的话尽数道出的时候,他早就气喘吁吁。
谢尔登将八十九号的反应看在眼里,他走上前轻轻地拍了拍八十九的肩。
“阿蒙森·列奥。”谢尔登再次喊出阿蒙森的名字,此时八十九号已经退开,将最前的位置留给谢尔登。
“你是格伦地区东城出身,是一个贩卖金饰的家族列奥家的三子,是吗。”
“……是。”阿蒙森承认,他又止不住说,“如果你想要惩罚我的话,就算是将列奥家收没也是没有用的。”
“我知道,”谢尔登点头,“列奥家在你年幼之时就将子嗣赶出自己生活,可是身为三子的你分得的固有财产只不过是一间茅屋,对吧。”
阿蒙森默认。
“真是可惜。”谢尔登笑着拍了一下手,清脆的鼓掌声传到身后士兵的耳中,继而两个士兵提着一箱沉重的大箱子。
随着谢尔登的点头示意,士兵打开了大箱的箱盖,内里充盈的金饰散发着莹润的光泽,甚至让人能嗅到富贵的气息。
“你的父亲,列奥老爷在今早的地动之中丧生,按照我在格伦所颁布的第一套政令,凡是子嗣,不论男女排行都有资格平均分得父母的家产。”
谢尔登摊掌指向箱中的金饰,“艾德利许诺你的财富,比得上这里的一丝一毫吗。”
阿蒙森愣愣地望着谢尔登,他自然是认得出自己家的金饰的,上面的手工与记号都是出自列奥家的手笔,艾德利虽是许诺过给予他们应有的财产,但从未付诸实践。
“但是现在,你所继承父亲的财物收归执政厅所有,我们将会利用在各位被艾德利掳走的孩子身上。”
阿蒙森总算是有一点反应,他先是暗暗地笑着,再接着笑出了眼泪,“这样也好,是我欠他们的。”
“因为八十九号的决定,我不会杀你,反而你要继续成为士兵,一生劳苦,所发的粮饷都充作八十九他们成长的钱财。”
“我继续成为士兵?拉曼纽尔执政长……他不会再信任我的了,因为我背叛了他。”阿蒙森下意识地否定,“我已经没有那个资格了。”
谢尔登果断地说:“不,你还有最后的机会。”
阿蒙森不明所以,他还保持着跪地的姿势,昂起自己的头仰视着一层栏杆之隔的金发之人,灿烂的金光倒映在他的眼底,似是比一箱的金饰还要晃眼。
“——效忠我。”
阿蒙森瞳孔骤缩。
“我不会容许你有背叛的机会,同时,我相信你不会背叛我,因为……你不会想知道背叛我的后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