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泼在身上的水是冷的,在叛兵的表层肌肤上滑落,将他身体的温度带走。
他的耳中嗡鸣不断,“我不知道——呃啊!”
鲜血从他被剑刃前戳的手掌中心爆出,温热的液体从身体中大量流出,冬日的寒冷彻底覆盖他的全部。
“真的不知道吗。”
谢尔登手中持着剑,原本他以为自己的手会抖,但事实上当他感觉到自己的剑刃穿透对方的血肉之时,早已经不再有任何异样的感受。
“艾德利长官……”叛兵的胸腔起伏不断,他口中的呼吸声十分沉重,“艾德利长官随时都可以回来。”
“是有信物吧,能随时出入城门的足够显眼的信物。”谢尔登抽出了剑刃。
“是、是的。”叛兵这样说,但是他那灰败的眼睛似乎升起一点期冀,“如果我说了,可以让我戴罪立功吗。”
谢尔登没有回答他,将眼神递给站在一旁的拉曼纽尔。
面前的叛兵跟随着艾德利的脚步,背叛的是原先的长官,再如何,也是由接受背叛的拉曼纽尔作出是否宽恕的决定。
拉曼纽尔低着头,望着曾经的下属,“汤,我还记得你出身格伦地区东城,身为次子的你无法继承父母辈的财产与土地,你的兄长自幼讨厌以及打压你,自父母去世之后你便在格伦各地流浪,直至——”
“直至遇见了你,拉曼纽尔长官。”听见拉曼纽尔这么说,叛兵眼中的光点似乎泯灭,他回忆起旧日的时光,连手中的疼痛都不再能呼唤他的心神。
“我很感恩你,但是长官你知不知道,我好恨我无能的兄长,我要成为那兄长所永远仰视的人……这一点,只有艾德利长官才可以帮我做到。”
往日的苦难,在叛兵的脑海中回播,他似乎再一次看见曾经失败的身为丧家之犬的自己,以及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拉曼纽尔,悔意在他的心中蔓延开。
“我早就不奢求你的原谅了,长官。”叛兵的眼神复归灰败,“艾德利长官的信物是镌刻着精致鸢尾花的车顶,只要城墙上投靠了艾德利长官的士兵见到那个车顶,就会将城门打开。”
说着,他腰间用力,将自己的脖颈伸长,在猝不及防之时就要撞上谢尔登收回在身侧的长剑,他竟是意图自尽。
拉曼纽尔惊呼:“汤!”
谢尔登余光之间一直关注着叛兵的动静,在叛兵猛然撞上自己的剑刃血光四溅之前,手腕迅疾翻转,锋利的刃锋被转化成了平滑的剑身。
汤猛然一撞,将翻转的剑身撞地剧烈抖动,狭长的剑锋在他的脖上留下长长的两道血痕,疼痛从伤口处阵阵传来,但是他的大脑无法自行的思考。
“为什么……”
他望向了一旁的拉曼纽尔,为什么在刚才还叫他的名字,背叛者的死去不是更大快人心吗。
汤在将自己的目光转向了站在自己身前的谢尔登,飘扬的金发落在他的眼底。
“不是要给我一个痛快吗……”
“拉曼纽尔不希望你死。”剑光一闪,谢尔登手中长剑矫若游龙,就将汤身上牢牢捆绑的绳索挑断,他的眼神向旁瞥去,就看见了拉曼纽尔脸上显而易见的沮丧之态。
“拉曼纽尔,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汤的绳索被解开,却没做另外的小动作,他很是迟滞,呆坐在地上看着眼前的二人。
拉曼纽尔深呼吸一口气,“我不知道,汤是我曾经信任的下属,我……很想继续信任他,但是一想到如果不是冕下的救命之恩,我可能早就在郊外死去,汤背叛了我……我就不可能再毫无负担地信任他,但我……不想要汤死去。”
拉曼纽尔的话听着有些胡言乱语,也足够表现他挣扎的内心。
汤:“拉曼纽尔长官……”
“冕下,请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拉曼纽尔放弃了自己思考,他从未接受过背叛,不知道如何去对待背叛,所以,他只好将自己的选择交托给身为主君的谢尔登。
“正所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谢尔登望着二人,手中的长剑却是唰的一声收回了剑鞘之中,“背叛者又怎么可以信任。”
汤将谢尔登的话听在耳中,越是听入一句,心中心情就越是低落。
头部越发低垂,几乎将自己的面埋进了胸肌之中。
“果然,汤注定要……”死吗。
拉曼纽尔不自禁地产生些难过,心软与犹疑同时在脑中出现。
“但是……”谢尔登话头一转,将陷入颓靡的二人同时吸引住。
但是什么?
“汤,艾德利能帮你做到的是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可以让你背叛对你有恩情的拉曼纽尔。”谢尔登叫起了汤的名字,他的眸色微深。
只有对症下药,才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这样的事件,艾德利到底是为什么被加拉赫驱使,他又是怎么劝反忠心于拉曼纽尔的士兵。
利益永远是天平之上最重的砝码,如果运作的好,艾德利的势力自然不攻自破了。
“……拉曼纽尔长官让我成为拥有固定薪资的士兵,但是在格伦地区根本不会拥有打仗升官的机会,我一辈子也许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而我的兄长则是大家都钦佩有加的土地主,我不想那样。”汤说。
“艾德利长官、不,是艾德利他许诺我,可以让我有继承父母一半财产的机会。”
“可是,家族的财产一般都是由长子去继承的,怎么会有长子和次子共同继承财产的说法。”拉曼纽尔自觉自己关于继承的观念受到了冲击,下意识就反驳道。
“是的,所以这是拉曼纽尔长官无法帮助我做到的事情——”汤一脸苦笑,但是他的话还没完全说完就即刻被人打断。
“我也许诺你同样的东西。”
闻言,汤和拉曼纽尔同时抬头,相差无几地以一脸震惊的表情望着谢尔登。
汤的眼神呆滞,全部的视野都被谢尔登所占据。
“冕下,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你这是与所有贵族为敌。”拉曼纽尔想要阻止谢尔登的话,他尽可能的搜刮着脑中所有的知识,却因为口才不好和刹那的惊讶而显得有些结巴,“贵族之所以是贵族,那正是因为他们是拥有唯一继承权的长子,冕下这样的许诺就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这世上财帛利益最能牵动人心,艾德利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拥有了能对抗你的实力。”谢尔登微笑,“你觉得,在世上是长子多,还是其他排次的子嗣更多?贵族的次子难道不会像汤一样不服输吗。”
“……你说的有道理。”身为长子的拉曼纽尔显然被说服了,然而他的表情仍旧担忧,“但是……”
“拉曼纽尔,”谢尔登一抬手,示意拉曼纽尔噤声,他眼中浮光掠影宛若刀剑相击,“你是不是还不清楚效忠于我代表着什么。”
拉曼纽尔担忧的表情变得呆滞,“代表着什么?”
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他在脑海中胡乱地思索着,呈单线思考的大脑只有一个回答——打败加拉赫·巴布,仅此而已。
谢尔登放下手,将绷带扔到汤的身上,“现在的贵族啊,就是加拉赫的爪牙,在我们与加拉赫为敌的同一时间,早就已经与所有的贵族为敌了。”
他转身,湛蓝之目在一刻之间变得深邃,“我们没有退路,只能继续向前前进。”
就如同是行走在苍茫海洋上的船只,在深夜之中面对狂风暴雨的作乱漂泊不定,前路……只有一个。
汤的左手被剑刃插入,破出了一个凹洞,狭长的薄刃伤痕留在他的左手手心,被绳索束缚的身体内血液还没有完全地恢复流通,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接住了谢尔登递来的一卷绷带,手上的血液将洁白的绷带蔓上一层薄薄的血色。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处于在失血的状态,但是他没有着急去止血,反而是抬头去看谢尔登。
摇曳的火光将面前之人的侧脸染得微橘,构成了一些暖调。
何其的相似——
与那一天,与那个时候被拉曼纽尔长官从街边救起的模样。
也许是血流得太多了,汤回想起了那一天的景象。
他因为饥饿倒在暗巷之中,并没有舍弃自己的尊严去向他人乞讨,在冰冷的地上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但是有一个人背着光,将手上的食物递给了他。
当时尚且年少,刚刚成为格伦执政长的拉曼纽尔意气风发,他的眼中有友善……也有怜悯。
“是没有工作吗,不如来格伦当士兵吧。”
汤不得不承认,拉曼纽尔长官是十分善良的,甚至对他怀有救命之恩,汤也十分地尊敬拉曼纽尔,但是……汤的内心仍旧留存难以意平的挣扎,宛若一根长刺直扎在他的内心。
——为什么自己要受到怜悯。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自己的伤口止血。”谢尔登的呼唤,将汤从自己的思绪中唤醒,但汤好像处于濒死的状态,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在脑中留存想法:是一样的吗,但还是不想要被别人同情。
那还不如就此死去。
谢尔登皱着眉,看着汤垂落在地上的左手,短靴在地面踏出几声轻响,紧接着他半蹲在地上,这样的姿势恰好能让他能碰到汤受伤的手。
谢尔登夺过绷带,就拉过了汤的左手替他包扎。
“你的第一次背叛,让拉曼纽尔无法再信任你,但是你的背叛被拉曼纽尔宽恕,也就不再与拉曼纽尔产生相关。”谢尔登能望见缠在汤手上的扎好的绷带。
希望能有更多的人不再死伤——这从头到尾都是谢尔登的想法。
湛蓝的眸光片刻地动摇,“你的伤,虽然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我向你抱歉。”
汤涣散的瞳孔稍稍集中,落在谢尔登的面上,与先前的汤被水泼时一样的面貌,却褪去了所谓恶魔的可怖之姿。
“我有必须要打败加拉赫、打败艾德利的理由,所以请你为我所用,我会给予你绝对的信任。”
与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相对应的,还有疑者不用,用者不疑。
谢尔登需要汤,需要知道艾德利安插在格伦地区的所有眼线,因为黑鼠事件的惨剧随时可能在格伦地区重新上演,汤的作用对于谢尔登来说,是极其之大的。
汤能看见谢尔登的眼神,那是坚定的、锋利的、明锐的……独独没有怜悯。
湛蓝如镜一般的眼眸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又如同碧空澄澈。
噗通、噗通。
藏在汤胸中的心脏跳动不止。
是与遇见拉曼纽尔长官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就好像是……遇见了真正的能与自己心意相通的明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