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天转冷,而含烟自那天抱了曦景出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有几次夜飞雪趁着承哲心情好的时候问他,他却笑而不答,只是让她放心,说是曦景在修养。夜飞雪自然放心,因为这个时候,她已经知道他跟姊姊一直是有秘谋的。曦景消失不见,只怕还是夜闯静福宫惹下的祸事,他们虽然不能认定那人就是她,但仍是将曦景藏了起来,以备她突然发难,拿曦景威胁姊姊现身。
很快到了十二月,吴越国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不其而至了,一天一夜凛冽的朔风和漫天大雪,整个吴越国皇宫照例是一片银妆素裹,干净得就像从来不曾有过龌龊和肮脏一样。
天色未晚,一盏盏的琉璃宫灯便已亮起,点点橘光在寒冷的夜色里倒也有了些许暖意。因绿鬓一早赤来传话,说是承哲晚上会过来,玲珑和洁华二个早早备下三张竹案,二张小案分放着茶筅茶盂等各色茶具和杯箸等酒具,另一张足有圆桌大的竹案上则放了九品御菜、各色稀奇点心和三双碗箸,随后,她两人一人守着一个小案只管煽风煮茶烫酒。
不一会儿,茶香、酒香四溢,夜飞雪看着有些眼热嘴馋,一时没忍住,也不等承哲来,便拿起那铂金梅花自斟壶来,又拣了一个小小的芙蓉冻石蕉叶杯。自斟了半盏烧酒,一口吃下,哪里还能再忍,接着便是连吃好几盏。洁华有些急了,上来按了她的手,道:“好主子,这一眨眼功夫,怎么就把一壶酒给喝没了,仔细别喝醉了。”
玲珑忙叫道:“洁华,主子什么都好,就是酒品不好,你要是不让她喝,她非跟你急了不可!”
夜飞雪嘻嘻一下,正要说话,却是打了好大一个酒嗝,喷了洁华一头一脑酒气,随即掰开洁华的樱桃小嘴,把手中的半盏残酒,楞是倒进了她嘴里,拍手笑道:“你这奴才,这一壶酒明明是你偷喝的,倒反而来诳你家主子我!”
洁华不善饮酒,这烧酒入口又颇凶,被她这么灌得急了,不由辣得面红耳赤,伸了舌头,冲到玲珑身连拿水喝,夜飞雪和玲珑瞧着有趣,忍俊不禁,嘻嘻哈哈地笑出声来。却听见门口承哲笑吟吟地问道:“什么事乐成这样,告诉朕,让朕也笑笑。”玲珑一怔,看了夜飞雪一眼,随即笑道:“禀皇上,方才主子跟洁华打架抢酒吃呢。”承哲转头向身后的绿鬓笑道:“可怜见的,一壶酒就让主子奴才打成那样,去,把番外进贡的葡萄酒再加上那套夜光杯,给朕拿来。”绿鬓笑着迎了一声,转身而去。
夜飞雪嘟嘴埋怨道:“皇上好生小气,有好酒独藏着不肯让人家喝。”
承哲甚是亲昵地一刮她鼻子,转向玲珑和洁华笑道:“听听你们家主子说的,明明自个儿赖酒,倒反而说朕小气。”
玲珑忙道:“皇上,我家主子千好万好,就是酒品不好,还请皇上万万不要介意。”
承哲嘴角含了一缕浅笑望向夜飞雪道:“朕一直知道这人非但酒品不好,酒量也不好。喝醉了非但会大哭大闹还会大叫大跳。”玲珑双手合掌道:“阿迷陀佛,好主子,这可绝对不是奴婢在背后淘汰你。”夜飞雪顿时生恼,从竹案上拿了个桔子向她扔去,她一把接住了,曲膝笑道:“谢主子赏赐。”
不一会儿,绿鬓取了葡萄酒与夜光杯来,分别替夜飞雪和承哲斟上。壶中殷红的酒水红得沉静,弥散出甘甜醉人的馥香。夜飞雪浅浅尝了一口,酸甜醇香的味道顿时齿颊留香,不由笑靥轻绽若花,点头道:“果然是好酒。”
承哲轻轻一笑,夹了个栗子面窝头在她碟里,柔声道:“别光顾着吃酒,仔细一会儿又胃痛。”
夜飞雪笑着将栗子面窝头夹起,轻轻咀嚼于口中,承哲夹了一箸绣球乾贝在口中,细细嚼了,漫不经心地说道:“怎么朕瞧这桌上多了双箸子?”
夜飞雪微笑道:“所谓美人如玉,秀色可餐,所以,一会儿,我想请个美人过来。只希望皇上看了美人之后,便没心事跟我抢酒喝。”
承哲撑不住笑:“好嘛,朕只跟你一样没出息,只会抢酒喝。”
夜飞雪停箸,抬头凝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真请了个美人儿来。皇上不会怪我自做主张吧?”
承哲但笑不语,舀了一勺奶白枣宝在她碗中道:“尝尝这个,朕记得你甚贪枣味的甜食。”
夜飞雪见他如此模样,深深吸一口气,朝外唤道:“玲珑……”
玲珑闻声进来,道:“主子,可是要再添些什么?”
夜飞雪仰头又饮了一盅酒,方道:“去偏厅,跟咱们的客人给传个话,就说皇上已经来了。若皇上肯见她,自然会传她进来,若是皇上不肯见,就让她回去。”
承哲眉头一动,看了夜飞雪一眼,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朕知道你的性子,一言不合,就敢对朕的那些个美人抱以老拳。能在这宫里被你当成客人的,想必有其不凡之处。”
夜飞雪微笑着接过洁华适时奉上的省酒茶,徐徐吹散袅袅升起的热气:“什么凡不凡的,我可不懂。我不过是个粗人,性子又鲁莽,但有一点却仍是知道的,所谓父债子倘,所以,但凡姊姊亏欠了人家的,我总是要替她还的。”
承哲微微一怔,温柔似水的目光顿时变得审视而疑虑,夜飞雪保持着平和恬淡笑容从容与他对视,时间在他们目光的交汇之中一点一点的平静流逝,他的目光逐渐凌厉,而她的目光依然清澈。
良久,承哲才似笑非笑,带了些许庸懒之意道:“朕如何会辜负你的这翻苦心,既然人是你请来,那么朕见她一面又有何妨?”
得到了他的应充,玲珑忙再次去传话,过得一会儿,但见一抹袅袅身影出现在门口,只见门口的佳人虽然美貌无双,可是看上去却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娇弱,满是病容的脸上,从眼角到眉端尽是掩不住的愁,掩不住的悲。她看见承哲,也不知道屈膝行礼,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眼里泪雾弥漫。门口有冷风灌入,她忍不住轻轻的咳嗽了起来,瘦弱的肩膀不停的颤抖着,这使她看上去虚弱得好似不是真人,倒像是云烟砌成,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被冷风吹得烟散云烟一般。
承哲的脸变了,他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眼底有一股阴郁的火焰在燃烧着。“这就是你请来的美人?”他低沉的问,声音里有着压抑的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是啊!”夜飞雪站了起来,上前几步,将那丽人拉了进来,和丽人双双跪于承哲面前,她抬头,恳切地说道:“舒婕妤已经经久不见皇上,还请皇上怜惜。”
“都起来!”承哲的声音冰冷,带着压迫的风暴气息。
夜飞雪站了起来,舒婕妤却仍是长跪不起,她跪在那儿,定定的看着承哲,看得出,她在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可最终她仍是没有忍住。她就这样,流着泪,深深的、苦苦的、切切的望着他。
她那深情哀切的目光,那茫然无助的神态,那憔悴瘦削的面颊,那忧愁惶恐的样子令到承哲的面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随后,他咬了咬牙,苍白着脸,哑声道:“起来吧,地上凉,你身子不好,就不要跪着了。”
舒婕妤含泪应了一声,刚一站起身来,膝盖一软,又软软得向地上倒地,承哲不愧是练武的人,身形一动,便已经伸手将她抄抱在怀里,声音微微透出凌厉道:“朕让你在钟南宫养病,你的身子怎么就越养越弱?是谁为难了你?”
舒婕妤垂目流泪道:“泪纵能乾终有迹,语多难寄反无词。哪信身在情难自,长问少君一寸思。”
“你是因为朕?”他紧蹙眉峰逐渐放松,眼神变得生动温柔起来。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分明是那样微笑温柔地望着她,夜飞雪却觉得他那个笑容里深藏的是深重的无奈和郁闷的悲哀。他的眼神越是生动温柔,他的无奈和悲哀就越是沉重。
“朕知道委屈你了!”他望着她,开口说话,声音温柔得就像春天如最馨和的暖风:“朕以后会好好补偿你。朕要你开心快乐起来。”
而舒婕妤则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着他,切切的望着他,那悲切痛楚的眼神好似她一眨眼就会失去了他一般。她这样的眼神,令到承哲神色恍惚,突然之间,他把嘴唇压在她那颤动的睫毛上,然后再不看夜飞雪一眼,抱着她向外走了出去。
见连绿鬓也随着二个走远了,玲珑低着头轻声道:“二姐的计划果然是极好的,皇上看到舒婕妤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几乎都移不开眼睛了。可……我私下里总觉得皇上心里已经似乎极为着恼,别走之前,皇上竟连看都不曾看你一眼。”
夜飞雪头也不抬,慢慢饮了一口葡萄酒淡淡道:“他现在心里岂止是恼我,根本就是恨我入骨。可你觉得,我会在乎他心里怎么想的吗?再说了,就算他再怎么恨我又怎么样,我不知道他在谋划什么,但我知道只要冬至祭祀尚未开始,他就必须要维持表面上对我的恩爱。”
“你真的认为,皇上会在冬至祭祀之时发难,不是在狩猎之时?”
“我和翼之的原定计划,便是在狩猎之时,但是计划不如变化,我确信,皇上,已经等不及了!所以,这么舒婕妤大礼,我必须要提前送到皇上的手中。我相信,今天舒婕妤的眼神,足以让皇上化钢为绕指柔。我之所以甘愿做出这种卑鄙下流龌龊恶心的事,甚至手把手的去教会舒婕妤如何获宠,实在是因为舒婕妤能否得宠幸,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我——不得不如此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