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飞雪慢慢地走着,嘴角微挑,说出了一个故事。
“初五伯的事,是当时还是县官的爹爹在茶余饭后当成讲故事一样,讲给我和姊姊听的。那一年,也是在七月一天的夜晚,我们县里下了一场豪雨,雨势猛烈,电闪雷鸣,煞是吓人。第二天一早,便有人向爹爹报案说,村里的初五伯被天雷劈死了。爹爹立时带人赶到现场验尸、查勘。却见现场惨不忍睹,草房房顶被揭去,房梁被劈飞,土炕炕面被揭开。爹爹打算找初五伯的家属询问情况,得知五嫂正巧在前一天已回娘家,要好几天之后,才能回来。初五伯死状太惨,没有全尸,所以不能进义庄,爹爹无奈之下,只得着人备棺殡殓,就地掩埋了他。这事,也就这么搁下。哪知,过了数天之后,爹爹接到了初五伯的邻居应秀才的一张状纸,状告初五嫂与村里的泼户张权通奸杀夫,状纸上还将证据一一例举。爹爹一看之时,顿时大怒,将初五嫂和张权拘了过来,开堂审训。那初五嫂和张权当然拒不承认,爹爹冷笑着问道:张权,你买几十斤火药做什么用?那张权吃了一惊,随即忙回禀道:小人用来作炮竹的。爹爹又问:既然你作炮竹用,那炮竹呢?张权又答说:我……我已经放完了。爹爹道:那好,既然你买了这么多火药,必然作了很多炮竹,那么你来告诉本官,你是如何制作炮竹的,其他的材料又是从何而买?做出来的炮竹又是在何时何地放的?被爹爹这么一问,张权的脸色顿时变得灰白,张口结舌,答不出来。爹爹大怒之下准备动刑,那张权这才招认。张权果然与初五嫂通奸,因怕败露不能长久,两人便串通买下了二三十斤火药,趁那个雷雨交作的夜里,用火药将初五伯炸死,将房屋炸塌,装出被雷击过的模样。这个案子到了此时才水落石出,张权和初五嫂同罪,按律一起处斩。”
孟忆柳听夜飞雪说出如此离奇的一个故事,长长的睫毛宛如黑蝴蝶的翅膀一般微微颤动,待夜飞雪说完之后目中蓦然放出强烈的光芒,她一字一句问道:“那个应秀才是怎么看出初五伯不是死于雷击而是死于炸药之下呢?”
“应秀才认为凡是雷击,必须是自上而下,因此地面是不会迸裂,而在初五伯死去的现场,苫草、屋梁等都被炸飞,土炕的炕面也被揭起,可见爆炸是从下而起。这定是人为的‘雷击’现场。既然是人为的,那么必然是用炸药所至。而制成炸药需要火药和硫磺。因此,只要查出是谁买了大量炸药和硫磺,便可判定谁是杀手。应秀才提供的证据里,有一份便是这二家店主提供的购买人员名单。我今天在晴芳榭里看到了迸裂的地面,顿时就想到了多年前爹爹提及的这个故事。我没想到,这个故事,竟然真的在这宫里头重演了。”夜飞雪站定在那儿,黯然低语,仿佛看见来自地狱的鬼魅的飞舞着死亡的藤蔓,轻漫的卷走了华小媛和冯常在。
孟忆柳拉住夜飞雪的手,与她同时回头望向远处那破败的宫殿,一时之间,她们彼此都感觉到交握着的手都在颤抖。
“她真是好狠好厉害的手段……”半晌,孟忆柳有些失神的喃喃道:“只是我几个问题还想不通……”
“我想我只能回答你其中一二个问题。”夜飞雪低声道,缓缓抬头:“火药必然是从地道里弄进来的。”
“难怪她非要问你地道的事。只是,这地道是掌握在皇上手中的,守在地道里的人,必然是皇上的心腹,她到底有什么本事,让这些人听她的?”孟忆柳抬起头,呆呆看着夜色里不知名的某一处,好半天,才艰涩地挤出了一句。
夜飞雪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还有,她住在霅溪馆里头,是绝对不可能把从地道里偷运进来的炸药藏在那里的。所以,宫里一定有人替她收藏这些炸药。而且,我可以断定,这个人的位份绝对不低!”孟忆柳地眼中凝射出强烈疑惑光芒:“这就奇怪了,这个帮她的人,到底会是谁?而这个人,为什么肯这么帮她?”
夜飞雪仍是摇了摇头。
“还有,这么多炸药,她是通过谁,放到华小媛的宫殿里头的呢?”
“玲珑不是说了,华小媛那宫里头还有一个叫小魏子的幸存者。”
“既然她使计把冯常在也约了过去,证明她早已存在了让这二个必死之心。但是,她又是如何知道今天必定会有雷雨?”
“监天寺!除了监天寺之外,还会有谁有这个本事,能测得这么准的呢?”
“那么,她又是怎么跟监天寺攀上关系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
孟忆柳深吸了口气,叹道:“我发觉,了解她得越多,就越会觉得她的神秘和可怕,皇后也罢,银衣也罢,她们使出来的手段,在她面前好像不过只是小孩子过家家。我虽然不知道她身上还什么可怕的秘密隐藏在那儿,但我总感觉,还要出事,而且是出很大的事,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夜飞雪愣了愣,随后轻笑起来,带着仿佛洞悉了人心底的秘密微笑道:“皇后那一胎如果有事,那的确是很大的事,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孟忆柳静静地望定了她,黑幽幽的眼里有担忧之色:“不,二妹,我是在担心你。”
“你觉得她会害我?”
“不是觉得,是肯定。如同你十分了解她一般,我觉得她也十分了解你。她一定知道她害死孔芳婉、华小媛和冯常在的阴谋都已经被你看破。如果说在这宫里谁还会是她的对手的话,这个人一定是你。你和她之间,知已知彼,但是你没她这么狠毒,所以,我很担心,她下一个要害的人,会是你。”
“为什么不是皇后?”
“除去你之后,要对付皇后,还会有困难吗?”
“你不用担心!”夜飞雪微笑着说的,声音平静:“她现在不过是在报复陷害她的那些人罢了,不过是在铲除曦景前进道上的障碍罢了。”
“不对,二妹!”孟忆柳摇着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心惊肉跳得厉害。总觉得你姊姊跟你之间,不对劲得厉害。我自问也算是生就一双惠眼,颇为识人,但对于你这个姊姊,我却总是看不透。你说她,对你好吧,看看她做出来的事情,件件都是陷你于苦海当中。你说她,对你不好吧,你自己也说了,若非她用金针之术拼死救你,那一次,你也就死了。反正,我是觉得你姊姊对你的感情太过复杂,太过诡异,不向是正常姊妹之间那样。”
夜飞雪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无尽讥诮:“知道当时姊姊为什么要骗我留下来吗?她说是皇上让她这么做的,可我晓得,她实际上是为了曦景,她想我留下来帮曦景,扶持他当上太子,她想我用我的医术帮她铲除一切该死的人。知道她现在为什么巴不得我走吗?也是为了曦景,因为她知道以皇上对我的宠爱,我若有了孩子,必然比曦景更有把握当上太子。但我话里头也跟她说清楚了,我不在乎,我只想走,我若走了,会是她的靠山和依靠,所以,我想她不应该还会有害我之心了。”
孟忆柳微微蹙眉,她脸色凝重,沉声道:“我觉得你说的不对,二妹,你现在虽然对你姊姊有了重新认识,但我总觉得,你仍是小瞧了她。我对你的忠告和当初翼安王托人带进来的那句话是一样的,仔细提防最亲之人。你真的绝对不可以再对你那个姊姊掉以轻心了。从种种迹象来看,她的医术并不差,而且能耐也很大,照说她完全可以靠自己来铲除一切她想铲除的人。那么,她为什么要冒着被你揭穿和你骨肉相残的风险,来骗你,为什么要耍尽手段,硬是要把你留在宫里。她这样做,就好似故意破坏你的幸福或者是见不得你比她幸福一样。二妹,我知道你因为你爹娘之死,心中充满愧疚,所以,你把这份愧疚全部用于还报在你姊姊身上。可是,不值得,她这个人,真的不值得你这么待她。”
夜飞雪长叹一声音,打开乾西馆的殿门,缓缓的走了出去。此时,已是月上中庭,庭院那株被雷劈成两截的石榴树,再不复曾经的枝繁叶茂,叶绿茂盛,只余白森森的树干和苍茫的年轮裸露在外。她伸手轻拂那被雷击得焦枯的粗糙树干,微微沉呤,神思飘忽,良久,才缓缓地说道:“我小的时候,很调皮,上树掏鸟,下河捉鱼,没一样是我不敢做的。为此,我没少挨娘亲的鸡毛禅子。那时候,姊姊很疼我,我一挨打,总是替我求情,她用最温柔的抚摸替我拭去脸上的泪水,用最暖心的话语,安慰我受伤的心灵。所以,哪怕我受到娘亲最严厉的责罚,只要有姊姊在,我都不觉得害怕。我想,那个时候,我和姊姊之间亲情,仍还是人世间至善至美的。那种与生俱有,源于血缘,但又不囿于血缘的感觉,曾经让我们俩个的心,彼此连接在一起。这样浓烈的感情,这样深重的感觉,是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忘怀的。曾经在我心里,我的姊姊,永远是这世上最温柔,最善良的女子。”
夜飞雪深深的呼吸一口,千头万绪瞬间袭上心头,只觉得百转千回之间,便是连呼吸都困难起来:“是的,她现在变了,变得阴险毒辣、冷酷无情,变得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但是,你晓不晓得,其实在我內心最深处,我真的并不介意她变成这样个子,相反,我反倒是欣赏她现在快意恩仇,有仇必报的样子。因为,我觉得,她既然选择了留下来,那么唯有改变自己才可以在这深宫中继续生存下去。我心里其实十分矛盾,一方面,我很痛恨她对我使出的种种手段,尽管我一直在提醒自己说爹娘已经不在了,她已经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可我仍是恨她。另一方面,我却是想着,也许她是迷失了,也许她受到打击和迫害实在过甚,才使自己的心灵枯竭了。也许,你会说我傻,但我要说的是,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做她的指路明灯,真的愿意化做一泓清泉去慰藉和滋润她的心灵。然而,真正令我觉得心寒意冷的是她使在曦景身上的手段,她不该,不该为了达到自己的某个目的,而去伤害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他是她的亲骨肉呀,他是我冒着生命危险亲手接生出来的呀!她有什么手段不可施,非要把这样的手段施展到自己的亲骨肉身上?她使出这样的手段来,还配当一个母亲吗?你说她可能会害我,我想,你说得很对,她连对曦景都下得了手,又何况对我呢?但我要说的是,我不怕,我从不畏惧别人挑起发动的战争,我一惯的态度便是如此,退无可退,唯有战。她若还要害我,我必定会加倍回报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