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气氛沉闷下来,父女二人都不再言语,傅云盈呆呆赏着窗外景色,心中五味陈杂。
中了傅云盈的猜测,马车在城北一处人迹罕至的偏院停下。一下马车,却见到门口守了几个守卫,神色庄重,似乎在执行重要的任务。
傅云盈心底的不安更甚,上前一步,挽紧了父亲的手。
二人的脚步声惊动了屋内的人,还未榻上台阶,一美妇从中迎了出来,口中轻轻唤着:“敏正。”
而傅云盈一眼见到那妇人,光亮的眸底闪过一丝惊诧,那妇人容貌,似曾相识——可不就是自己么?若非那妇人经年积累下来的沉稳气质,傅云盈甚至会认为,那是另一个自己。
“这是……”
傅云盈微微张嘴,那话说到半路便哽在喉咙里,美妇呆愣在原地,痴痴地瞧着她。
说她是美妇,实在不为过。一张鹅蛋脸,柳眉杏眼的,笑起来眉眼弯弯讨人喜,梨涡浅浅惹人醉。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更是少之又少。
傅云盈感到小手紧了紧,是傅敏正握紧了她。
只听傅敏正重重叹了口气:“外头风大,进屋说吧。”
美妇也看得痴了,听了这话才回了神志。上前挽起傅云盈,动作自然而稍显生疏:“是啊,进屋说。”
此举对第一次见面的二人,未免过分亲昵了些。
傅云盈直觉,此妇与父亲和她的关系非同一般。她心底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屋内烧了炭,暖烘烘的,美妇将主位让给傅敏正坐了,又从一旁的篓子里端出两碗燕窝:“可冷了吧,快喝些暖暖身子。”
傅云盈笑着接过瓷碗,细细品了一口,又甜又软,暖到了心窝窝里。
“好喝。”
傅云盈放下小碗赞赏一句。她打眼一瞧,室内布置得十分精致。外头看上去虽只是个荒院,内里却装潢地十分出彩,庄重而不失文艺,分外典雅。
“是吧,可炖了好几个时辰。听说你要来,为娘……”钟繇一喜,便也顾不得其他,满心欢喜得道出二字,待明白说漏了嘴时,又打住了。
傅云盈身子一僵,她猜的没错。
而傅敏正只顾喝碗里的燕窝,那碗挡住了他刚毅的脸,看不清他的神色。
苦笑一番,傅云盈从头上取下一只玉簪,捧在手里给钟繇看:“这只簪子,可是母……母亲送的?”
钟繇眼中雾气弥漫,见了那玉簪,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点点头,深深望着傅云盈。那眸中,有关切、慈爱,还有愧疚与恳求。
傅云盈对母亲的印象近乎为零,但她今天一看见钟繇,便觉得心里有千万种情绪,丝丝脉脉的与她相连。这大抵就是骨肉亲情、母女连心?
桌案上传来一声闷响。是瓷碗落案的声音。
傅敏正喝完了燕窝,一鼓作气地道:“盈儿,为父一直未有机会告诉你。她便是你的生母,钟繇。”
傅云盈眼眶通红,眼神不肯离开钟繇半步。
母亲分明应该死了,如今好端端地出现,她应该高兴才是。可心底还是很难过,这么多年,母亲在世,为何与她联系呢?一封书信也好。
父亲也是知道母亲在世的,又为何不带着母亲来找她呢……
“这是……为什么?”傅云盈声色颤抖,死死握住手里的玉簪,用尽了全力,仿佛要将其捏碎。但她只是在忍,希望自己的防线不要崩塌,崩溃于此。
傅敏正与钟繇对视一眼,记忆的闸门缓缓打开,与傅云盈娓娓道来。
当年,钟家惨遭灭门。时定国侯府大夫人钟氏虽为钟家之后,但已嫁为人妻,自得幸免。而钟家上下无一活口,钟氏不堪打击,便留下年仅两岁的女儿,撒手人寰。
其实不然。
钟繇本逃过一劫,不必随钟家而去,然终遭人追杀,傅敏正为护妻女,只得对外宣称,钟繇不堪打击病故,并举行了葬礼。这才让那些杀手收了心思,不再追踪钟繇的下落。
而钟繇这么些年,只能跟随傅敏正躲躲藏藏,不便露面。若非眼看着傅云盈就就要及筓、成婚,钟繇不忍,也许母女二人还不能见上一面。
傅云盈听到半途便落了泪,不用多想,也知道钟繇这些年过的很辛苦。只是十三年了,傅云盈已经忘记了母亲的样子,但唯一没忘的,就是母亲身上的味道。
傅云盈被钟繇抱在怀里,她嗅到了,那是母亲专属的味道,柔柔软软,让人依恋。
所以,那日傅敏正送了她羊脂玉簪,唤起了她记忆深处的一抹嗅觉,所以才觉得那玉簪将她搅得心烦意乱。只那时她并未在意,如今看来,傅云盈的直觉是对的。
“娘,娘……”傅云盈哭着,脸埋在钟繇怀里烧得通红,混杂着温热的泪水,燥热难耐。可她不愿抬起头,不愿父母亲看到她那副狼狈的样子。
若是从前,她还过得更加狼狈。至死没有见到生母一面。
一家三口终是团聚,傅云盈哭了一阵,渐渐收敛好情绪,钟繇便捧着她的脸里里外外的瞧,直到……
“娘!”
那奶声奶气地语调,让傅云盈蓦地想起晟钰,但细听声色,却不是晟钰的声音。
傅云盈止住哽咽,闻声而望,便见到一小童男从厢房出来,看上去比晟钰大些。他揉着眼睛,一副睡眼朦胧的模样,想来刚醒。
钟繇不好意思地望了一眼傅云盈,忙朝那男童招手:“闹闹,快过来。见过你姐姐。”
傅云盈惊喜欲狂:“这是弟弟?”
男童跌跌撞撞地走过来,赖进钟繇怀里,一双大眼滴溜溜地打量傅云盈:“姐姐……”
“这是你弟弟,今年六岁了。”傅敏正摸了摸闹闹的头,他看闹闹的目光,与看傅云盈时如出一辙。
“闹闹,闹闹。”傅云盈低吟着弟弟的乳名,脸上的喜色再也挡不住,一把将弟弟拽过来抱在怀里。
偌大的定国侯府,她从未有个嫡亲的姊妹兄弟,从小到大,她只能羡慕连氏与何氏膝下的子女,个个都有骨肉相连的同胞。
闹闹脑袋后头还续了小辫子,傅云盈也没注意,这一抱勾疼了他。闹闹与傅云盈又不熟稔,登时大哭起来,挣扎着不要她抱。
傅云盈无奈之下,又喜又急,手脚也不知何处放了。钟繇见此,便把闹闹拉回去,笑道:“他第一次见你,难免认生。以后你可常来,带他玩玩,不打紧。”
傅敏正见傅云盈对钟繇和闹闹并未产生抗拒,悬在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放下,松了口气。
“闹闹,去将木梳拿来。”傅敏正下了指令,那闹闹也十分听话,立马停止哭闹,走到里屋去拿梳子。
傅云盈不解此举为何,钟繇却是接过了木梳,柔声道:“盈儿,你转过身去。”
傅云盈闻言,也猜到母亲要做什么,莞尔一笑。这也是她日思夜想,想与母亲一起做的事情,那就是母亲替她梳一次头。
钟繇熟练地将傅云盈的发绳解开,从头至尾,一遍遍地细细梳下来。
她的手微微颤着,下手很轻,生怕弄疼了女儿。傅云盈有些哭笑不得,想来钟繇也从未给别人梳过头,打趣道:“娘,你这是给我梳头呢,还是挠痒痒呢?”
一番话将傅敏正和钟繇都逗乐了,闹闹也跟着笑起来。这其乐融融的景象,傅云盈尤为贪念,就想一头栽进这天伦之乐里,再也不出来。
钟繇改变了下手的力度,傅云盈的青丝也在她的手中变得尤为服帖顺滑,她抚摩着那些秀发,慨叹道:“盈儿,娘最大的心愿,就是替你梳头。可是……娘现在的身份见不得光,不能为你及筓,送你出嫁,你可切莫怪娘亲。”
傅云盈笑了,梨涡浅浅的,惹人怜爱。她摇摇脑袋,拉住了钟繇替她梳头的手:“娘,这也是盈儿最大的心愿。不论您能不能为我赞发,送我出嫁,盈儿还是您的女儿,永远都是。”
一番话说的如此动容,钟繇又红了眼睛。平日里一身正气的傅敏正,如今也柔情似水,揽过钟繇来:“好了,你放心。我们女儿,一定风风光光的及筓、出嫁,我傅敏正,决不让她受半委屈!”
天渐渐黑了,城北那处偏院,一家人在屋里架起火锅,涮羊肉。
钟繇一个劲地给傅云盈夹肉,嘴里念叨:“看你这身子骨,太瘦了!以后嫁了颜家那小子,怕是不好生养。女人不好生养,婆家就会嫌你,赶紧多吃些,长长肉。”
傅云盈被说得羞喜交集,也不知回什么话,只抓着筷子一口一块肉,怕钟繇挂念。
“我女儿出落得落落大方的,是便宜了颜家那小子。我已想好了,定要去找那小子打一架,若是能打过我,才放心把盈儿交给他!”傅敏正嘿嘿笑了两声,也往钟繇碗里夹了两块肉。
闹闹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问出一句:“爹爹,你说姐姐结了婚,我就能当舅舅了。我什么时候当舅舅呀?”
“爹!”傅云盈心内翻了个白眼。这老头子,成天不教弟弟好的,竟教这些胡话。
胡话归胡话,傅云盈那心里,阖家团圆,已是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