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元元年正月二十三,午时四刻。 宋宁站在宫门口,等小黄门给他通禀。 小黄门回了内宫,内宫的太內侍一路跑到御书房门外,看到了守着门谭仁,小声道:“公公,大理寺正小宋大人求参午朝。”
“啊?”
谭仁吞了吞口水,“你确定是小宋大人?”
小黄门低声道:“是!”
又道,“老宋不是在里头里吗?”
谭仁想想也对:“我去回禀。”
他在门口清咳一声,等了两息功夫,计春开了一条门缝,他贴在门缝上回禀了。 门缝拉大开了一点,计春看着谭仁的脸。 谭仁点头。 计春眼皮抖了抖,看着御书房内的各位大人,暗暗好奇,等会儿会发生什么事。 计春上前去,给赵炽回了。 “他要参午朝?”
赵炽问道。 他声音虽高可没说姓名,下面的几位阁老尚书等官员都愣了一下,唯有宋延徐立刻就想到了他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 他往后站了站,想看热闹。 别的不说,那死丫头某些方面的能力,他还是认可的。 也不知道随了谁,她娘当年是豪爽大方,难道是随了外祖父,外祖父也是粗犷武将啊。 这一瞬宋延徐多想了几次女儿。 那边,赵炽已经在说话。 “他刚审完案子,让他来吧。”
赵炽道,“应该有比较重要的事情回禀。”
计春应是,去门口传话。 门内,几位当朝大员都不解地望着赵炽。 “是小宋爱卿。”
赵炽对众人解释,“求参午朝,回禀事情。”
所有人都看向宋延徐。 宋延徐回道:“他如今不是宋某下属,这事儿宋某人也不能提前知情。”
说着就看向了唐太文:“唐大人是上峰,可知道?”
“可不敢当上峰这个话。”
唐太文讥讽一笑,“小宋大人性格不拘一格,行事洒脱,如果让她听命服从……恐怕也只有圣上了。”
宋延徐骄傲地笑了笑。 “听圣上是应该,但不听你这个上峰的话,到底是小宋大人洒脱不羁,还是唐大人能力不行?”
罗子章直白地问道。 唐太文一愣。 现在互相诋毁的话,当着圣上的面,都能说的这么直接了? 赵炽咳嗽了一声,提醒罗子章,又岔开话题做和事佬:“都喝茶休息一刻,具体什么事,等小宋爱卿来了就知道了。”
罗子章也无所谓,他又不是杜撰,管不住小宋并非小宋难管,而是唐太文一开始就没有想和别人好好相处。 魏训昌没什么反应。 宋延徐已经这样了,宋宁这种乳臭未干的孩子,不是他们需要关注的,更不需要他们出手。 他闹腾就是,唐太文也不会让他得好。 倒是方旭,当时的隆兴达没让宋宁吃亏,在他心中始终难平,但也不用着急一时半刻,人已经在眼皮子底下,踩死是早晚的事。 赵炽观察着所有人的神色,不急不慢地喝着茶。 就在这时,门外听到一声高呼:“圣上,圣上做主啊!”
安静的中午,就算是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宋宁突然这么亮一嗓子,顿时让所有人都惊了一下。 随即门被推开,宋宁从外面进来,给赵炽行礼:“微臣,给圣上问安。”
“突然这么大声,朕被你惊了一跳,”赵炽对宋宁道,“免礼了。你说你要回禀什么?”
宋宁回道:“微臣今日来主要有三件事要说,说完了微臣就走了。”
“绝不耽误时间。”
三件事,一刻钟差不多了,赵炽颔首:“那你说吧,我们都听着呢。”
罗子章也点头。 宋宁直起身,往中间一站。 万红丛中一点青,尤为的显眼,而且她还肤白面嫩,站在一群年老的官员中,更加的突出。 “微臣要说的第一件事!”
宋宁浑然不知她此刻的不同,非常认真地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奏疏递交,“这是关于剖腹连环杀人案的案件查破过程、凶手口供以及判词。”
“请圣上过目。”
赵炽很有兴趣,示意计春拿过来给他看:“……说是七天,没想到你七天没到就查破了,确实不简单。”
“查破这个案子,确实不容易。”
宋宁叹气。 赵炽看案件卷宗。 唐太文就盯着宋宁,问道:“小宋大人查案神速,唐某佩服。”
“怎么,唐大人你不知道?”
说话的人工部尚书卓庆忠,又凝眉对宋宁道,“小宋大人年轻怕是不懂,衙门办事层层上报,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报给圣上,圣上该多辛苦呢?实在不该。”
卓庆忠个子中等,一对眉毛很浓密,口音中有非常的明显的吴话软调。 宋宁不奇怪,卓庆忠、包括魏训昌以及王福贤唐太文他们一党说话许多人都有这样的口音。 所谓同乡,即便一个徽州一个余杭,那也比和陕西、山西近。 好歹,都算是江南或者是江南辐射面。 “卓大人,下官是有成算的。”
宋宁对他道,“下官是知道唐大人在这里,所以就没有去回禀他。”
“要不然下官就等不到午朝了。”
“而且,这种大案下官查破后特别兴奋,就想立刻给圣上回复。”
宋宁大声道,“所以卓大人您误会了。这种误会的话您可以小声问问小官,不然别人以为您欺负年轻的小官。”
卓庆忠气着了:“我哪里欺负你了?你这年轻人,说话这么冲?!”
“卓大人,年轻人就是有点个性也是好事。”
罗子章上来笑呵呵,“咱们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啊。”
罗子章笑的不行。宋宁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呛,这位工部尚书卓庆忠可不像刑部的吕大人性格刻板谁都不靠,卓庆忠比唐太文还死忠的魏党。 那种你给他跪着他不但不会感动,还会踩你两脚的对立关系。 卓庆忠闹了一脸没趣,睨着了眼罗子章:“不知道,还以为小宋是你的儿子呢!”
说完,又讽刺了一眼宋延徐。 他这一眼没用,罗子章很高兴有宋宁这样的儿子,而宋延徐……他巴不得把儿子送人。 不过,当下的形势他还是有数的,他对罗子章道:“有劳罗大人照顾犬子,给您添麻烦了。”
“不敢不敢,小宋优秀又懂事乖巧,能力又好,一点都不麻烦。”
宋延徐抱拳:“是受教罗大人了。”
“不敢不敢,是宋阁老您教育的好。”
宋延徐摆着手:“没有没有!”
一屋子的人:“……” 还来劲儿了。 宋宁被夸奖着,笑得特别真诚而且还笑出声了。 一屋子人包括罗子章都给她翻了个白眼,合着,三个人还演上了? “咳咳!”
魏训昌咳嗽一声,“二位大人够了吧?”
宋宁乐呵呵上前接着行礼,道:“几日不见,圣上气色如此之好,印堂发亮喜事连连啊。”
众人无语,这溜须拍马,直白的让人起鸡皮疙瘩。 赵炽心头失笑,放了卷宗,决定将当下奇怪的话题和气氛扭转了,就认真问道:“这个判词不合案件,你是何意?”
宋宁也正色回道:“圣上,案件是简单的案件,这个案子本身微臣没什么可评判的,但因为这个案子所延伸的一个意义,微臣认为很重要,有必要重点去说。”
赵炽颔首,望着她:“你说。”
“此案凶手王大牛,今年才将将十五岁,如若他不是犯如此恶行,大约还可以轻判大赦。”
宋宁道,“可他的行为太过丧心病狂,甚至于,在公堂上,面对斩立决的惩罚,他都没有动摇和认错。”
“这样的孩子不能大赦,因为将来他还会犯错,惹祸。”
“但围绕王大牛一个重要的事,微臣认为非常值得重视,那就是从小的普法和全民教育。”
宋宁道。 众人一顿。 赵炽以为她要说告诫天下父母好好管教孩子。 “为何不是管教孩子,如何育儿?”
兵部尚书仲阳问道。 宋宁抱拳回道:“只养不育的根本,还是父母不懂,父母不懂的根本,还是在于父母没有知识,不懂如何培养孩子,更不知道纵然虐待自己的孩子,也触犯了律法。”
“律法?”
吕孝仁问道,“有这个律法吗?”
他是刑部尚书。 “大人,目前没有,这就是下官今日来的第二件事。”
宋宁道。 吕孝仁想反驳,但又忍住了,年轻人虽是狂了一点,但看他以往还是有点本事的。 宋宁继续道:“教别人养孩子,千人千面不好说,朝廷能做的就是引导,用知识引导用律法限制。”
她话落,御书房内安静下来。 唐太文凝眉道:“小宋大人,你这说法太过于理想化了,这样做不说实施推行的成本,就是成效……三代以内,微乎其微。”
“三代不行,那么四代!”
宋宁道,“圣上,其实不用三代。微臣在济南府已经试推行了这两项政策。”
“您交给微臣,再给微臣指派几位大人指导,不用三代,微臣能在两年内,给圣上您一个满意的结果。”
宋宁大声道。 这话说的慷慨激昂,甚至有吹牛说大话的可能,可是,有济南府和山东行省成绩在前,赵炽居然没有怀疑。 魏训昌本不打算说话的,可一看赵炽的神色松动了,他顿时警觉。 警觉的不是赵炽是不是要推行宋宁所说的这个政策。 而是,赵炽如果推行这个政策,也绝不能给宋宁办。 “推行一个政策,岂能随便提议就直接决定的?”
魏训昌问宋宁,“小宋大人是不是没有想过,光推行的成本、普法以及教育,这里面要投入多少?”
宋宁回道:“魏大人,下官更正您一个词,这不是投入,而是投资,投资是有回报的。”
“圣上,其实也不用投资很多,只要相关利益能完善,甚至不需要朝廷投入金钱。”
赵炽问道:“如何不用?”
“普法、免费启蒙教育,并非终生……”她将济南和山东各大书院免费教学一年达到什么样的学习目标和标准就可结业的事说了一遍,“……这难道不是帮助书院招生吗?有能力者自然会继续学习。”
“更何况,如果书院负担不起,还可以再操作副业。”
宋宁道,“所以,您交给微臣和微臣的团队去办,微臣在这项政策上不拿朝廷一文钱,您只管两年后和微臣要成绩即可。”
赵炽心头咚地跳了一下。 “求圣上恩准!”
宋宁道。 魏训昌上前一步:“臣反对。什么才是普及教育?如果人人都能教育并得到所谓的见识的提升,好好养育子女,就不再出现王大牛之流了吗?”
“这显然不可能,这世上永远都会有王大牛存在的。”
立刻有人上前道:“臣附议!”
“臣附议!”
宋宁看向魏训昌,看着这一屋子的朝廷大员们,微微一笑道:“是的,不管通过什么手段,都会存在王大牛。”
“同样的教育培养,一个族中很可能有国之栋梁的名臣也会有浑浑噩噩落拓一世的废物。”
“再比如,我爹和您和这里好几位大人都一样,都是有学问的人,可你们教育出的孩子,不还是参差不齐?!”
她话一出,被隐射的所有人,怒不可遏。 因为他们的孩子正是被她送去流放的。 到这里,宋延徐有一点骄傲,因为宋宁是他女儿,又有一点忐忑,因为她的重点是教育而不是遗传。 他没教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