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六岁那年还寄养在云家的时候,一碰笋就过敏,身上起疹。可是你却怕被当做挑食,对谁都不愿说,只每次吃饭都偷偷将带笋丁的菜藏起来,全都拿来喂我这几条鱼。直到被我发现的时候,这些鱼已经被你养刁了胃口。时至今日,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的口味都从来没变过。”
云峥的语气和神态显得很随意,好像在和自己的旧友闲聊叙旧那般轻松自在,与一旁目光复杂沉重的左丘昊英成了鲜明的对比。云峥并没有去在意左丘昊英紧皱的眉头,只自顾自地说着往事。
“有人说鱼的记忆极为短暂,可在我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但看有些事情,值不值得它们记住罢了。你曾经喂食它们山珍海味,它们便会记住这是可以用以饱腹的食物……可是如若有一天我将鱼食中投入了毒物,令它们九死一生,苟延残喘活下来……此后它们便再不会碰我所喂食的饵料。你说对吗?”
云峥的话音落下,左丘昊英咬了咬牙。那段深埋了十年的过往恩怨,此时终于到了直截了当地摊开剖白的一日,他曾以为自己终于有了足够的勇气开口询问,可最终,主动挑起这个话题的,仍然是云峥。
“总该有个理由吧。”
云峥转回身看着左丘昊英,小时候总跟在自己身边寡言少语的孩子,即便而今成为了统帅千军的明威将军,有些生来便有的习惯也从未改过。即使到现在,左丘昊英向自己提出一个十分艰难的问题,仍然会攥紧着拳头,即将心底的慌张与忐忑,全数发泄在十指与掌心之中。
“你问的,是什么理由?如果是问我的立场,我的答案不会让你满意。”
云峥的语调平静无波,仿佛在阐述着一个已成定论的事实,这让左丘昊英的心更加沉了几分。
“我想问你的理由,十多年了,你从未正面回答过我。我十岁那年,陆宁将军欲收我为徒,那时我几乎欣喜若狂,觉得此生所求终得归宿。可就是在那时我得了一场怪病,一病就是两年。我不得习武,不得见天日,甚至连运动稍许剧烈都不可以,否则便会症状加重终日缠绵病榻!我万念俱灰,觉得自己兴许命该如此,注定成为一个废人,再无披甲上战,继承祖辈遗志的机会……”
左丘昊英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的累累伤疤,除却习武时所留,隐隐约约藏于其中的,还有孩童时痛苦万分之际自伤的痕迹。
“若只是我命该有此一劫,我终会接受,不会怨天尤人。可是我想不到,若不是亲眼所见,若非大夫亲口像我证实,我永远都不会想到……那整整两年的病痛和身心折磨,都是由你一手造成!”
左丘昊英从未将这些事情像今日这般亲口说出,即便是对义父义母,他也未曾透露过一个字。仿佛只要一说出口,便如同亲手将刀刃,一道道生生割上心头那般痛苦万分。十数年,他一直都将这个秘密深埋心底,不敢想,不能碰,不愿提,仿佛只要就此逃避,便能当做这天大的背叛从未发生。
“大哥……从我五岁起云家便收养我,你便待我无微不至,亲如手足。你于我不只是至亲,更是恩人。纵然是你曾经险些毁去我这一生所求,我也从未憎恨于你。可是,我理应知晓你那样做的理由,否则,这对我而言永远是煎熬。我更不知,日后当如何面对你。”
沉默久久地徘徊在曾经的至亲兄弟之间,从很久以前起,云峥在左丘昊英看来都像是一道漂浮于云端的虹光,炫目却又永远不曾展露真颜,而到现在,他依然不知道,云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峥手中的鱼食不知不觉悉数抛洒进池塘,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双手,他看向左丘昊英,俊美的脸上,忽然扯出一抹极尽嘲讽的笑容。
“昊英,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是陆宁的教导,竟也没能让你变得聪明些……仍是这样,天真得可怕。”
左丘昊英的目光变得惊诧,云峥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面前的人像是突然变换出了一副自己从不认识的模样,无比的陌生。
“你究竟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清正持重,大公无私,襟怀坦白的正人君子?当年我给你喂下的毒,竟还没能让你丢弃这些虚假的幻想?昊英,从来不是我不给你一个理由。你其实早就明白我为什么会那样做。是你自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不愿意相信罢了!”
云峥厉声的嗓音像是要撕破仅剩的一层虚伪假象,将左丘昊英心中唯一的一点侥幸,无情地踩碎。
“罢了……你今日来此,无非是希望我亲口替你说出这个理由。昊英,兄弟一场,我如你所愿。你十岁那年,正是我十七岁旧疾复发的时候。我父母请了无数的名医,散尽家财以药续命,好几次我险些在梦中咽气。我父母日夜焚香祷告,走投无路之下,去找到了算命的先生……你知道,那个曾在我们小时候,为你我批命的先生说了什么吗?”
云峥说着,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苦涩不堪。
“他说,我生来命浅福薄,依靠我父母多年行善积德,才能安然活至寿终正寝。可是,云家却出现了一个八字纯阳的命硬之人。他生来命数刚强,福运厚重,注定成为人中之龙……这些你都在当时听到过,可是你没有听到的是后面的话……然而,如此命数却刑克族人,身旺无依,凡与之亲厚之人,命数遭其削弱,不得善终。”
这一番话,让左丘昊英的脸色瞬间煞白,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如此,你明白了吗?昊英。那时你受陆宁赏识,便注定了此生的飞黄腾达。而我,一个命薄福浅之人,便会在你最福禄双全的时候,死于我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