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消闭目,也能想起天子乍听她说出实情之后的震怒与痛心。他便是那样负手而立,不看任何人。深宵露寒,直到天色微明,一任衣衫沁染上露水,鬓发落满了寂寞。
那身影如此悲凉而又无奈,那一幕,在她的心里,刻成了永恒的一道伤痕。
只有她知道,他对子静的感情,早已融入生命里。也只有她知道,不管子静最终是否能够离开,他的心里,都必然会永远为她留着一片天空。
或许,让一个男人永远深爱一个女子的方法,便是在他的心里刻下一道最深的伤痕。子静,你何其聪明,又何其残忍……但,你却又这般的纯净而又无辜?
她含了几分悲切,低声语道:“你想什么时候让玉梅出去?”
子静嫣然一笑,很快回言:“姐姐有心了,我知道宫规森严,如今再没人注意我,如此我便将她留到我行笄礼之后再走,你看可好?”
兰妃亦笑着,右手伸过来反拢住她的手指尖,语含怜惜的说道:“如此更好,我也深怕你身边少了玉梅,其他人侍奉不周到。倒是你这一说,我才想起你明年就要行笄礼了----妹妹,你真是,花样般的年华,又生的如此玲珑通透……其实,我这才觉得,你是应该有一个天下间最为优秀的男子来爱护你的。也许,你想的对,陛下……和你确实不甚合适……”。
她说罢,便又轻轻叹了口气。子静笑着与她一同看天边的朝霞,却在她这一声叹息里,情晰的听见那其中暗含的几丝轻松。
送走兰妃后,子静便转回了寝室。
她开了奁,紫檀木雕成的小盒底下原来有暗格。里头一张浅浅杏色的御用松溪笺,打开来瞧,再熟悉不过的字体。
手中轻轻展开了来,松溪笺还是泛着丝丝银光。定睛看来,那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撇一划,都是自己曾经细细回味,无数次摩挲过的。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此时看来,真可谓是字字诛心,痛不可挡。眼角滑了一颗泪,赶紧偏过头去,放下那张笺子,哆嗦着双手在妆台旁的暗格里取了火石出来点上。
闭目片刻,伸手将那笺在烛上点燃了,眼睁睁瞧着火苗渐渐舔蚀,杏色的笺一寸一寸被火焰吞噬,终于尽数化为灰烬。
她举头望向帘外,明晃晃的日头,暮夏时节,暑气渐渐的凉下去。庭院里寂无人声,耳畔有隐约的水波荡漾之声,晴丝在阳光下偶然一闪躲进这寝室里,若断若续。
如此隔窗望去,许久之后,才唤人进来将那灰烬给扫了出去。手上提了笔,伏在窗前的案几上,挥墨写下:
独背斜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
惊节序,叹沉浮。浓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一时提就,便反复研磨着。推敲每一句,那心里,却是反复咏叹着:浓华如梦水东流……
如此这般眷恋着这一句,只觉满腔心思都附在了这数个纤浓合度的小字之中。一时掩卷在案几上闭目睡去,梦里,依稀见得:
檐下的水榭中倒映着夕阳的余晖,如万条金蛇狂舞,粼粼耀眼欲盲。宫室远远映照在水面,无数幅斜欹锦帆迎着夕阳,绚丽夺目。
堤岸如蜿蜒的翡翠衣带,垂杨依依,便是带上堆绣的茵茵花样,缓缓从眼前往后退却,望得久了直叫人眼晕。
自己一袭素衣,只独自一人往前走去,那缇岸看不到头,脚下每一寸土地温润而又平实。便这样寻着春风而去,心里,只觉再没有什么遗恨往事了……
冷宫是岁月,因着没有了那些牵绊人心的人和事,总是逝去的更加快一些的。
一晃,便是一年过去了。这一年,曹子静十四岁。她已经过了及笄的年纪了,而所谓的及笄礼,也就是兰妃带着身边的几个人,在冷宫里给她举办的一个简单的礼节罢了。
这一日,时方是初夏,天气颇有暑意了,新月殿前的芍药花已经开得略显颓残,漫漫摊开的一大片姹紫嫣红之中,有一束赤红的花瓣锦簇的外端,有些地方已经发了黑,那花本就灼红如火,这一点黑,直如焚到尽处的灰烬,无端端的夹在翠色的叶间,格外分明。
芳如这几天忙的焦了心,本来就没好气,叫过殿里专管花儿匠的太监,指着那花束就训斥:“你瞧瞧,你好生瞧瞧这是什么?连花都开焦了,也不晓得拾掇?你们成日大米白面的吃着,自己个儿的差事,怎么就不肯上心?回头要是陛下来了瞅见了,失了咱们的脸面,仔细我不传大板子打折你们的狗腿!”
“芳如姑姑,您一向和气,今儿个也伤了肝火了?想来是这殿中的宫人们不省事,先别生气了。喏,我这里带了一包才刚晒好的金银花茶,一会叫如意给煎了水上来,睡觉前哄乐昌也喝上一碗。”
这句话本来极长,来人说的却说的极为缓慢柔和,条理清楚分明,未见其人,那温软的声音已经合着几丝笑意传了过来。
芳如突兀的转过脸来,那太阳正照在脸上,白花花的极刺眼,壁照花影中走来一位枭枭婷婷的如花少女,且看那芙蓉秀面,颜色竟然比这六月骄阳更加耀眼。这般缓缓走来,手中举了一把白色执扇掩面,一时间只叫人生出种种错觉来。
待眨了眼睛,将那近处的柳绿花红拨开来,才看见原来是子静。
“给贵人主子请安!您这几天偶不见来走动,公主方才还说,要去芳颜阁找您呢!”芳如满面堆笑,面上顿时一扫之前的不悦。
子静缓缓迈进清和殿里,如今乐昌被收在了太后膝下抚养,自然地位与从前大为不同。再加上这一年多,宫中并未有新的皇子皇女诞生,因而太后与皇帝对乐昌也更加关注。看这清和殿的摆设就知道,其中的诸多物件,都是十分珍贵的上品。想来,若是柳妃泉下有知,知道女儿生活的好,也就心安了。
她一面环顾了四周,口中轻轻问道:“公主还在午睡呢?”说罢,粉白的玉藕一般的手臂向上一伸,便将头上带着的遮阳纱帽给取了下来。
宫人奉上热茶和干净的巾子,芳如又赶紧叫人去准备鲜果上来,见得子静拣了花窗下的塌上坐定了,这才靠近前几步道:“您今儿来的可真是时候,方才陛下才去了,早半柱香的功夫,您都非得撞上不可。”
子静正喝着茶水,这时吓的差点喷出来,她缓了缓心神,笑着斜睨了芳如一眼。道:“姑姑,你就会拿我说事,人家这么大太阳的也赶来给你送茶,你倒好……”。
芳如只是笑,一壁站着,眼睛深深看着眼前的姝色丽人,少顷叹息道:“您躲了他一年,这一年里,但凡时节,您都装病不出门。我有时常想,若是陛下见到您如今这般的绝色动人,只怕是心都要给你揉碎了不可。”
子静笑着一口喝下手中的茶水,又将那茶盏递过去道:“每回来你这里我都少不得口干,想来姑姑是有责任给我备了上好的雾峰云景茶的,嘻嘻,反正乐昌平日也不喜欢,我便能者多劳了!”
她嘻嘻一笑避开之前的话题,脸上还是一派欢喜镇定的神色。
芳如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摇头去给她续水。她心里清楚,是眼前的这位曹贵人拒绝了皇帝的宠爱,自愿隐居于汰液湖畔的芳颜阁中。饶是如此,她避开宫中的是非纠缠,但却未必避得开天子心里对她的牵挂。
子静眼尖,才坐下不久便发现,殿中原来那个石榴红美人高颈瓶这会不翼而飞了。再看时,金砖上还隐隐有四散溅落的细瓷碎片。
再想想芳如方才对司花太监的训斥,她就隐约猜到了几分。
一时侍女续了茶水过来,她才问道:“今儿个殿里有人犯事了?”
芳如猛的抬头,脱口道:“您怎么知道?”
子静指了那个空空如洗的案台:“那瓶不见了,想来不知是那个不知轻重的,干活走路没留意吧?唉!那么好的釉面,还真是可惜了……”。子静打了扇子,眼睛不经意的扫过那原先摆放花瓶的位置。
芳如噗哧一声笑出来,她掩面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您要知道是谁打破了,也就不说这话了。”
子静一凝神便望向寝殿的珠帘,失声道:“莫不成是乐昌给打碎了?她素日都很乖巧,近来倒是文静了几分呢。”
芳如摇头,走近两步道:“一会儿您见了她,自然就知道。”
子静被芳如这样故弄玄虚的样子弄的有几分好笑,她将手中的篮子放下,便起身道:“我也回去歇息一下,你帮我转告乐昌一声,明晚她生辰,我就不去参加阖宫宴会了。至于贺礼,我早就已经准备好,都在这里了。”
她手一指身边藤萝编织而成的小巧篮子,笑道:“花色图案都是按照她喜欢的样子绣好的,好在赶得及,要不我又要失信了……”。
这面撩开了篮子的盖布,便顺手指了几样给芳如看:“这是中衣,这是上襟,那粉色的是这时节穿的百褶罗裙,最下面的是晒好的金银花,我新近采的,取的是晨间开着的花儿,一道功夫都没有假手他人呢!虽然东西都不怎么珍贵,可公主会知道,我这份心意的。”
子静说着,脸上有种满足的愉悦神色绽放开来,她原本就光洁如玉的脸庞,在这明媚的午后阳光里,折射出悦目的光彩来。
芳如看了看,只是不住点头,少时回道:“这天热的很,绣这东西想来花了您不少的心思。我知道您那边的几个小宫女不顶事,您去年又放了玉梅出去,如今可是苦了自己了。照我说,就该请德妃娘娘再另外选几个到您身边伺候,那几个小丫头,我是真真看不过眼。没得委屈了您这主子,还要时时提点她们怎么做事。”
子静见她如是说,便笑着回道:“姑姑可别这么说,我一介废妃,哪有什么资格去要求这些?不过是求着能够在宫中平安度日罢了。”说完倒也不去理会,少时便举目看了窗外,只说要走。
芳如知道她素来的性子,当下也不强留,只是给她端正好头上的白色绞纱遮阳帽子,便谢过之后送了她出来。
到了清和殿外,子静便笑着辞了芳如,自己往御花园北面去了。芳如驻足在殿前,深深的望着她清丽窈窕身影。
微风卷着撩起那长及拖地的白色遮面绞纱,因是夏日子静便挽起了长发,随意堆叠在头顶,用一支银钗卷了黑云般盘起。远远看去,真有几分仙风道骨一般的禅意与美不胜收的随意雅致。
这面回来殿里,乐昌正好翻了看那篮子里的东西,她随手抓了那条粉色的牡丹百褶罗裙,便道:“那个东西呢,姑姑,你倒是赶紧拿来啊,我这便去见父皇。”
芳如闻言,便从衣袖里拿了一个明黄色的荷包出来,往那篮子里一放,便低了声音道:“我的小祖宗,为了赶这活计,我可是拼上了半条老命。您也知道曹主子的绣工,那是整个司珍房也找不出第二个来的。饶是取了这么些样子,我还是只学了半桶水。就这样了,陛下不经意的话,料想也看不出来的。不过,我得跟您申明了哈,主意可是您拿的,出了事,奴婢可负不起责的。我这把老骨头,再挨上几十板子,只怕要早早归西了。”
芳如说罢,便朝乐昌递了一个欢喜的眼神。乐昌知道她是有心助自己给子静搭桥的,这会儿也不多说,只笑道:“赶明儿你就等着向父皇讨赏好了!其余的,只管都交给我!”
乐昌这面说罢了,才命人拿了东西跟着,径直出了清和殿。
子静回来芳颜阁,洗了脸后便歪在窗前的小塌上看书。看到后来手倦眼饧,渐渐就睡着了。
宫女花竹进来添了茶水,见子静额头沁出了点滴汗珠,便拿着扇子轻轻打着。子静素来睡浅,只睡了片刻,猛然就惊醒了,只觉得不对。
“主子,您看您睡的一身汗,不如奴婢去端水进来给你擦擦?”花竹是后面近来服侍的宫女,人倒是老实本份人,只是手脚不太利索,做事情头脑慢半拍而已。
子静摇摇头,挥手道:“去烧点热水给我洗头吧,这会子洗了澡,再晚一些又要动弹出一身的汗,我这不是白忙活了吗?”
花竹应了,便转身去准备。
一时子静洗了头发,便叫人在檐下抬出寝室里的美人塌,再铺了张凉席,自己侧身朝里面躺了,将一头湿润的长发摇曳着洒在凉席上。那青丝如瀑一般茂盛,偏生又泛着缎子一般的幽幽光泽,花竹看了心里羡慕,便笑道:“主子,您这一头长发长的可真好。”
子静听着也不答话,只是笑了笑,叫她回去歇息了。自己歪在玉枕上,渐渐困的阖上了眼眸。
芳颜阁里一时寂静无声,临近汰液湖的水榭里,不时传来阵阵波涛拍打着缇岸的细响。子静便在这微微缠绵的水声里沉沉睡去,手中兀自握着那柄宫扇,梦里似颦似笑。
不知多了多久,鼻息间渐渐传来一阵熟悉而又陌生的龙麝之香。凉榻前缓缓走来一个挺拔的人影,那身明蓝湖绉长衣甚是飘逸,间或夹着淡薄清凉的沉水香气。
皇帝本来步子放得极轻,到得这跟前,却见她只是安详的睡着,那眉宇间满是从容的淡定,平常女子的喜悦,染上她绝美的面容时,却让人读来心里隐隐作痛。
他不由的低下身子,将头往她面容上细细瞧去。
南宫凌沣这样看来,心里早已失分寸。他衣袖里掖着那个明黄色的荷包,这会在那广袖里显得分外沉重。
皇帝逆着光看见她脸上微汗,那凝脂也似的肌肤透出红晕来,心里不由的突突直跳,慌的心里想不清自己为何而来了。
午后太阳更加炎热,子静大半个身子都露在了檐下的日头里,耐不住那样的热,眉间便不时轻轻颦起,粉嫩的樱唇弩了一努,面上便有几分不耐烦的神色浮起。南宫凌沣面上怔了又怔,指尖时冷时热,犹似犯了病一般的交替着。
徐致站在不远处看着有些不知所以,正要举步过来,却被他摆手止住了。
他凝视片刻,见到她前额热的沁出了一片汗珠子,一时竟然有些不忍,便随手拾起她枕畔的扇子,替她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扇着。这一幕,叫立在院子里的徐致看了个目瞪口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只以为日头太大,自己看花了眼。
待到看清楚皇帝确实是在为曹贵人打扇时,他才含了几分偷笑,慢慢的轻移了步子,走到院门边候着。
子静想是睡的不安稳,只是不断的辗转反侧,她正翻了个身子,便要朝塌下滚落下来。南宫凌沣吓了一跳,手中把扇子一丢,两手早已扑了上去,抱住那温软如香玉一般的身子,喉间咽下一口吐沫,沉声道:“小心着点……”。
偏生子静并未滑下小塌,她一转身只是将头转了往里侧睡去,身子斜斜的躺在凉席的边缘处,兀自睡的香甜。
南宫凌沣这一抱只觉自己全身被黏住了一般,久久不肯松手。那熟悉而又沉醉的少女馨香在他的鼻息间传来,这感觉生生的让他恨不能一把腾空抱起她奔进寝室内。他很想随心大声问了出来:“为何要避着朕?为何总要这般伤朕的心?为何不能爱朕?……”。
他的脑子里有一千个一万个怨愤她的理由,此刻却化成了对自己深深的埋怨。他实在不能想通,也无法再将任何一丁点的自负和骄傲拿上来面对她。
便是这样轻轻的拥着,良久之后,他不情愿的松开双手。
拣了地上的扇子继续打着的时候,在微风扑上她面颊温柔穿过的间隙里,他才忽然明白:原来自己,从来都没有生气的资格。
在她面前,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一腔深情不能自己的男子,一个被她抛弃的可怜男子。
一时日影也西斜了,南宫凌沣便这么巴巴的打着扇子,心里只是犹豫着,自己到底要不要叫醒她。亦或是,等她醒来……但是,等她醒了,自己又该和她说什么?
问她为何要绣了这个荷包给自己么?问她为何绣了荷包又不肯自己送来?南宫凌沣摇着头,手上的扇子也大了几分力度。
他知道,自己再无在她面前骄傲的勇气,如果,如果再一次言语不当……他只是不敢再往下想。
一颗心里,时苦时甜,那汗水一径顺着长衫流下,自己却竟然丝毫也不自觉。
檐下静悄悄的,凉风吹起寝室前掩着的竹帘,隐约传来一阵荷香。他缓缓环顾了一下这处楼阁,眉间禁不住一阵皱起。
此处是一处极为荒凉且破败的宫室,当日自己一时气极,也因兰妃向自己坦白了事情的真相,他一时实在无法接受自己深爱的女子,为了远离自己而作出这样周密的安排。自己就当真这么不值得留恋?富有四海坐拥天下的君王之尊,便容得了她这般轻视无物?
因此他在盛怒之下,废了她的贵妃名号,咬牙让她变成一个小小的贵人,他原来心里总还有一丝侥幸,总以为她有了对比,才会珍惜以前的富贵荣华,才会知道,自己从前给予过她多少一般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也许,也许她会转着弯的回来求自己。
而在他心里,也曾无数次的设想过,她若肯回头,只要她肯回头,哪怕不是弯下腰来求,但凡她张口,告诉自己她心里并不喜欢那姓霍的小子,从此以后只一心一意的跟着自己。他发誓,自己必然会紧紧搂住她,再不放开。
但现在看来,她又岂是对富贵眷恋的女子?她若贪慕虚荣,岂会这般坚定的与自己背道而驰?漫看自己后宫中的这三千佳丽,粉黛罗裙,哪一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要博得自己欢欣一笑?而自己,又有多久没有真正开心的笑过了?
这一刻南宫凌沣只觉自己的愚蠢,一别经年,流年似水,她在这寂静的简陋小院里绽放的愈加美丽动人。她宁静自在,绝世独立的婷婷倚在这一池碧水湖畔,连湖光山色也为之动容。
而自己,却并没有丝毫的资本,再企图得到她的亲睐。或许,自己真的已经错过,错过与她执手而行的机会。
远处数声蛙鸣,稍噪复静。过不一会儿,却听到园子后湖上传来女子隐约柔婉的歌声。
那歌声由远至近,惊的南宫凌沣手里的扇子“啪”的一声掉下地来。
子静只是在睡梦中颦了眉头,轻轻呢喃道:“花竹,别唱了,让我再睡一会。”
说罢,以袖掩面,复又侧身睡去。这一动,却将半个香肩露出了衣衫外。那一头晾晒在丽阳下的青丝早已干透了,此时随风飞扬开来,只见丝丝柔滑,衬在那冰玉一般的雪肌上,直教人移不开眼睛。
花竹听得子静的声音,便放缓了步子,才出到檐下,却见一个湖蓝色长衫的男子呆呆的立在子静睡觉的塌前。
她料不到皇帝会静静来了这里,心里一惊,张口便道:“谁人在此?”
这一句,却把子静也惊醒了。她一抬头,睡眼朦胧中,见得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时也不自禁叫了出来“啊!……”
从没有想到醒来竟然会看见他在自己面前,她只觉得心里面仿佛有人在用掸子不停的掸着,又痒又惊慌,一时万念齐上心头,只觉眼前一阵眩晕而来。
南宫凌沣也不说话,便这样站着,只是望着她。子静亦不再说话,一时忘了行礼,也兀自半躺在塌上,静静的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子。她没有留意到,自己面上犹有睡意的惺松,发鬓微松衣带半褪。这样的形态,任是谁人看了都要心醉。
她很少这么看他,如今他这么站在光影中,直直的,仿佛竟有种说不清的落寞。她不禁哑然了,难道是太久不见,自己无端的觉得眼前的人物是人非了?果然时光总能冲淡一切?她在心里摇摇头,轻轻讪笑了一番自己的自作多情。
他如今春风得意,新近平定的西南之乱,一举剿灭了突厥的南部大军,日前更颁下举国同庆之诏书。内宫中也新纳了不少的美人佳丽,夜夜歌舞升平,处处莺啼燕语,而她竟会觉得他落寞。
定了定心神,子静滑下小塌,她伸手拢了拢头发,上前一步,用不冷不热的语气躬身道:“子静拜见陛下!”
花竹早就吓的愣住了,见得子静行礼,才猛的跪下叩首道:“奴婢拜见陛下!”
南宫凌沣被子静这显而易见的冷淡和客套生分所击倒,他退后两步,匆匆道:“朕路过这里,听见歌声便进来瞧瞧……”。这话说的勉强,谎言编的亦是粗糙不堪,差点连自己的舌头都给咬下一片。
子静并不抬头,只是温婉道:“那唱歌的女子,便是您身后的那个女子,她叫花竹……”。她的语气,似乎……似乎在向皇帝推举什么有可能爬上枝头做宫妃的美人一样,如此从容平静,那话里却连半点醋意也找不着。
花竹赶忙再叩首,语含惊慌道:“陛下恕罪,奴婢一时兴起,不想惊扰了圣驾!陛下恕罪!”
南宫凌沣这会是觉得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心里又恨又悔,却只觉得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挥手匆匆道:“罢了,朕也并不是要怪罪,咳……朕还有事,这……便回去了。”
他这话说出来,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似乎像一个手足无措的丈夫,向妻子交代自己的行踪去向一般。他期待子静能说一句挽留的话,哪怕那话是多么的言不由衷,多么的客套虚伪。
话音刚落,便听得子静躬身道了一句:“恭送陛下!”
这话似一盆兜头而下的凉水,浇的他险些背过气去。
饶是自幼练武,此时脚下也起了几分踉跄。眼前的荷塘美景变成了一个虚无的仙境,云雾缭绕中,每走一步,都觉得那么的不真实。只有心,在撕裂般的剧痛着,那痛取代了一切的感受,叫他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脑子里子静的身影时而模糊时又清晰无比,她嫣然而笑,笑的倾国倾城,笑的醉倒苍生万物。那一笑,足以堪称为:笑拥江山同筑梦,醉看清风入帘栊。云做衣衫花为容,山河失色与君共。
而这一瞬间,南宫凌沣只是拼命的克制住自己伸出手的欲望,他其实很想要拥住她,不再离开。
但她却不要他,那笑并不是对他而来,他走不进她的身边,更走不进她的心里。
那是一种无力的挣扎,南宫凌沣此生也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在这种挣扎里,一手一手将自己的心片片撕碎。直到走出辕门边,才隐约听得徐致惊道:“陛下,您怎么了?”
南宫凌沣有些木然接过巾子,伸手拂去脸上的湿润,却不想,原来是生平第一遭,为一个女子流了满脸的泪。
徐致窥得皇帝泪流满面,心里骇然。他不敢多言,只静静的在后面跟着,两人沉默着走出了芳颜阁的朱色小门。
南宫凌沣默然走到汰液湖边,在那白色的护栏处挺立的许久。许久之后,他才有勇气回头去望那掩在云雾水烟深处的一丛庭院。这时看去,里面却是寂无声息,寂静的叫人心里发慌。
恍惚里面并没有人,只是一座荒废已久的无人之所。这样一念之间,他心里似乎生出绝望的害怕来,心里只翻来覆去的想,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什么话……自己还有什么话……便是有什么话,她如今也不待听自己说了……这痛苦便如乱刀绞着五腑六脏,直痛不可抑。
湖边水气湿度很大,不一会他便觉面上蒙上了一层极薄的水气,伸手取了巾子去拂,便有一层湿润现出来。
将那巾子放在眼下瞧着,心里只是暗暗后悔,这处地方实在不适宜居住,看似风雅仙境,实则潮湿不堪。放下巾子,回头便对徐致道:“去传内侍省督造过来含元殿,快去!”
徐致见他脸色凝重,心知必然是有事才叫,这面得了令,只朝左右的几个小太监使了一个“小心伺候”的眼色,人早已急急的去了。
第二日,便是乐昌公主的十岁生辰宴会。南宫凌沣如今是极为宠爱这个女儿,因为又是长女,故而特地下旨,在宫中大摆宴席,邀了皇亲贵族命妇等,一同进宫赐宴。
子静自然是照旧推了身子不适,不肯出席。那日皇帝走后,她如常起居饮食,倒是花竹跟在面前,有些不解的追问,何不趁机与陛下和解。子静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她就那样静静蜷伏在枕上,听着窗外点滴的微声,滴落在新展的荷叶上。
因为日里睡的太多,夜里便难免有些辗转反侧起来,絮絮的打了几个转身,心里只是生出淡淡的思念,想到许久未见的母亲和玉梅,不觉眼眶便湿了,胀胀的有些发酸。
那淅沥的小雨从夜里就点点滴滴,疏疏落落直到天明,子静整夜思绪未平,只觉声声低断的叹息一丛接一丛,似乎竟有满腔心思不能了却一般。
晨起梳妆时,花竹端了水进来,见得她双眼憔悴无神,倒是吓了一跳。子静叫她换了冷水来,用巾子在眼上敷了一阵子,抚镜在看时,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明眸善睐。
时是初夏,身上穿的还是司珍房做出来的春装。因为今日是乐昌的生辰,子静虽不去参加宴会,但还是拣了一袭粉嫩的鹅黄色葱绿百合裙,以示喜庆。
小对襟上绣着细密的白色百合花,花蕾用的黄色珠子缀成,上身一照,便顿时映的整间寝室都熠熠生辉起来。
晨间用过早饭,子静便取了一卷书在水榭上坐着,一面看书,一面享受着晨风拂面而来的清爽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