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澜姑姑的声音极低,像一缕烟漂浮在半空:“先帝宠爱小姐,却因为拓跋皇家立子杀母的关系,害怕她得子而丧命,便千方百计找了这种药丸来。月华凝香极其珍贵,向来只有冯家的妃嫔小姐,才能用这种药丸养颜滋补。可它最珍贵难得的地方,并不在此,而是在于里面的另外两味珍贵药材——零陵香和七叶一枝花。”
“啊?”冯妙惊叹,皇帝送给最宠爱的妃子的药里,竟然有这种成分。零陵香到还好些,七叶一枝花却十分珍贵少见。据说这种草药的花朵,是由七片一模一样的叶子组成的,很是奇特。不过,这两种草药,都是用来防止有孕的。
文澜姑姑轻轻点头:“先帝并没有隐瞒欺骗,而是直接告诉了小姐,服了这粒药,便不会有孩子。”
“可是小姐听了却说,他们既然做了夫妻,为他生儿育女便是天经地义的事,怎能因为顾惜自己的性命便剥夺了先帝的天伦之乐?”文澜姑姑摩挲着镂空银球上的缎带,“听她这么说,先帝感动非常,可小姐却不肯把这粒药丸还给先帝,便做了这个镂空小球,带在身上。”
冯妙捧着小球,心中感叹不已,要怎样一个洒脱知命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迎着光亮看去,才发现小球上刻着几行细密的小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词句之间,几乎是时间最决绝刚烈的情爱。
她小声开口发问:“那……这位小姐,最后有没有留下孩子呢?”
文澜姑姑却并不回答她的话,喘一口气便接着说:“若有一日你觉得左右为难、怎么做都伤人伤己时,你只需记得四个字——率性而为,永远不要……不要失了自己的本心。”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声音却变得越来越飘渺。文澜姑姑抚着缎带的手指突然松开,整个人软倒下去。
“姑姑!姑姑,你不要吓我!”冯妙再也顾不得此时身在何处,大声哭喊。
可她细弱的胳膊,根本担不起一个人的重量,只能看着文澜姑姑缓缓倒下去……
太皇太后的旨意来时,文澜姑姑已经永远用不到了。冯妙知道她其实不想死在宫内,不想永远困在这四面宫墙里。可她终究差了那么一步,倒在离宫门如此近的地方。
十几岁的小姐入宫,身边带着的丫鬟又能有多大?从无邪少女,变成中年妇人,最后仍旧是一抔黄土。
上祀节过后,宫中的礼官便开始给参加春宴的小姐们准备回礼。大魏皇室向来以金、铜之物代表尊贵,因此准备的回礼也有两种。收到纯金打制的对插青鸾发簪,便代表皇家看中了这家的小姐,一家人都满面喜气地准备入宫的人手器物。收到白玉如意的,便是落选了,可以另行许配人家。
冯家的两位小姐,自然都在入选之列。内秘书令李冲的女儿,荥阳郑氏的长房嫡出女儿,也都毫不意外地入选。尚仪局辟了畅和园附近一带的宫室,等收拾妥当、再选定吉日,就可以迎入选的小姐们进宫。
甘织宫自然不在礼官的考虑范围内,予星听冯妙说起那一天的际遇,替她惋惜不已:“如果没有半路杀出来的高小姐,没有小树林里那个寻死的人,该多好。”
“哪有那么多如果?”冯妙浅浅地笑,头顶一只五彩斑斓的锦雀风筝,正迎着风飘飞。她的目光近乎贪婪地追着那只风筝看,至少在那根线可以触到的范围内,它是自由的。
看着看着,那风筝似乎越来越低,摇摇晃晃地一头栽下来,正挂在甘织宫的一侧墙壁上。
“你们都给我躲远一点,本公主自己去拿!”少女清脆的嗓音响在墙外。接着便是驱赶小太监架梯子的声音、小太监苦苦哀求的声音、牛皮小靴踩踏在木栏上的声音……一阵嘈杂过后,一张苹果似的脸,从墙头露出来。
少女伸着手,一点一点地努力向前,终于够到了锦雀风筝。她欢呼雀跃地抬头,目光正对上冯妙:“咦?是你?”少女竟然把风筝向后一丢,整个人越过墙头:“你那天用新鲜果蔬和学鸟叫招引喜鹊的法子,可真好玩,你还有什么好玩的主意?都告诉我,我一样一样去试了来。”
冯妙哑然失笑,她只见过彭城公主拓跋瑶两次,其中一次还是隔着帘子听她跟太皇太后说话。整个皇宫,最自在的人恐怕就是她了,太皇太后娇宠她,旁人更不敢逆她的意。
“你也是冯家的小姐,”拓跋瑶突然叹了口气,“冯家的另外两个小姐,就要变成我的嫂嫂了。”
“你不喜欢她们做你的嫂嫂?”冯妙故意逗她。
拓跋瑶吐了一下舌头:“一个鼻孔朝天,从来不理人,另外一个病得动都动不了。这样的嫂嫂进宫,还是没人陪我玩。”
冯妙忍不住笑出声来,果真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公主,别人眼里纷繁复杂的事,在她这倒是简单。
“六公主又不是只有这两个嫂嫂……”冯妙刚一开口,忽然想起什么,有些疑惑地问,“高家的小姐入选了没有?”
“原本是入选了的,皇兄专门给她准备了九纹凤簪,”拓跋瑶眨着一双眼睛,“可是听说高小姐不肯收,说她已经在佛前发愿,要祈福十年,偿还父母之恩,能入宫沾染红尘气息,整个平城都以为高小姐疯了。”
冯妙不说话,心里却感叹,这才是最聪明的人。惊鸿一瞥,却又求之不得,少年天子如果不是心志坚忍的人,恐怕这会已经对她痴迷深陷、难以自拔了。
转念又想,高家只送了这一位小姐待选,她此时拒绝,要么是有条件想让皇上答应,要么,便是在等太皇太后的意思。
“六公主,”冯妙忽然拿出一个丝绦打成的小结,“我想起一个好玩的东西,你看着。”她把小结放进手心,作势向前一抛,再张开时,手心里便什么都没了。拓跋瑶张大了嘴,伸手来摸,看她藏到哪里去了。冯妙抬起另一只手,在拓跋瑶耳边轻轻一抓,收回身前,再张开时,那丝绦结便跑到另一只手里去了。
“啊!你是怎么藏的?快告诉我!”拓跋瑶生长在深宫,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外面极常见的戏法。冯妙其实也只会这一手而已,还是从前跟府里一个和气的花匠学的。
“六公主,我不能离开甘织宫,可是我有几句话想对太皇太后说,能不能请公主帮忙传个话?”冯妙用指尖理着丝绦穗子,引着拓跋瑶的兴致,“我快到及笄的年纪了,却沦落在这里,想请太皇太后作主,赐我一个表字。公主不妨先自己想想这戏法的秘密,改天公主路过时,我看看公主猜得对不对。”
拓跋瑶爽快地答应:“那好,我便明天再来。”她敏捷地从墙头翻回去,隔着宫墙还能听见她在喝斥小太监:“不要扶我!我自己下来。”
听见她走了,躲在一边一直没有出声的予星,才悄声问:“太皇太后那么尊贵的人,要是不理睬你怎么办?”
冯妙把丝绦小结递给她:“不理睬就不理睬吧,反正也只是试一试。我刚刚在想,高照容耗了那么多心思,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其实这道理,对我也是一样。”太皇太后特意请博陵长公主入宫,只为敲打她,又怎么可能在一切都未分明时便放弃了她。
等到第二天同一个时辰,拓跋瑶却没来。冯妙心中失望,也许拓跋瑶找到别的好玩的东西,已经把在甘织宫看见的小戏法给忘了。一连等了十几天,都毫无动静,也许这个办法又失败了。
四月初六,冯妙正在小药园里挖豆根,忽然远远地听见甘织宫门外传来一片嘈杂声。不一会儿,予星就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外面……外面有人来宣旨,似乎是给你的。”
冯妙净了手,刚走到正殿,便看见红木雕漆箱笼放在地上,一名侍女模样的人,手里托着彩盘,上面放着一对点翠金钗。尚仪局从六品掌事姚福全,满脸喜气地说:“这位就是冯大小姐吧?给小姐道喜,请小姐梳妆,这就移步畅和小筑,其他各位小姐,也是今天入宫来着。”
四周一片不敢高声的惊叹,一叹她竟然是冯家的小姐,二叹她涅盘重生的运道,进入畅和小筑,便是皇上的待选妃嫔了,寻常宫人,不论品级如何,都要对她行礼问安。正因如此,姚福全说话时,一直半躬着腰,目光也并不与她直接对视。
年老的嬷嬷走上前来,先向她俯身行了礼,然后才笑吟吟地说:“奴婢为小姐梳头匀面。”
冯妙如坠雾中,看着别人向自己口称“奴婢”,心里一时还转不过弯来,忙说:“不敢劳动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