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芷青自与周鸿相识以来,似乎也没跟周鸿这么客气过,听得他这般隆重的谢恩,心里万般不是滋味,倒也没多想,随口便道:“你也曾舍命救我,如今有机会报答一二,又何必跟我这般客气。”
她原是觉得两个人太过客套,不太自在便随口说的,哪知道话音才落,周鸿似乎眼神都变了:“你……还记得从前?”
不过才一年多时光,竟似沧海桑田,让两人之间不觉间便疏远至少。
叶芷青双目下垂,目光只在自己手边上的水杯打转,不与周鸿直视,面上却涌上一丝淡淡的笑意:“我又不是患了老年痴呆,如何就能把从前的事情给忘了呢?”
她嘴里一向有许多新奇的名词,周鸿早就习以为常。令他悲哀的是,没见到她的这一年多日日夜夜,他总觉得自己心怀怨恨,恨她为了自己不肯退让迁就自己半步,只想跟着郭三出海去见识,却视两人之间的情义如无物,可随意抛闪。可真见到了她本人,并不曾跟郭三双宿又栖,仍旧是孤清清一个人,心房早软塌了半边。
只是万不能教她瞧出端倪,还当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是个能教女人牵着鼻子走,搓扁捏圆的人。由是周鸿能够气定神闲坐在她面前,譬如旧友重逢,不再提二人之间的旧事,而是聊起了旁的。
“自你离开明州,连叔不知道埋怨了我多少次,只道尚有许多不甚明白之处,原本还要跟你好好请教,没想到你跑的影子都不见。如今回来了,是不是……应该给连叔送个信?”
叶芷青满脑子都是明州伤心地,早将连晖这位医痴丢到了脑后,猛不丁听周鸿提起他,倒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事出突然,再说连叔医术高我几成,只是与我所长不同,这才肯放下长辈架子与我探讨。既如此,我回头便写封信,托驿站送到明州去。”
周鸿深深瞧她一眼:“事出突然?”他记得郭三筹谋前往流球也不是一日两日,事出突然又是从何说起?
叶芷青还真没想到周鸿竟然会抓自己的话柄,呵呵干笑两声:“用词不当,用词不当,让少将军见笑了。”
周鸿再三回想当初之事,前一日她还同自己浓情蜜意,后一日就翻脸无情,要离开明州,可不就是事出突然吗?
认识她那么久,对她多少也是有些了解的,表面是看她能屈能伸,可是真要认真去分析,她其实极为自傲,当初在京里孤身一人离开将军府,连他府中一针一线都不肯带走,摆明了要与他断的一干二净,不再有任何牵扯。
后来离开明州,何其相似?
他以前只顾着自己伤心,竟然未曾想过,这当中到底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周鸿手指闲适的叩着桌子,重新用目光审视眼前之人,见她端起茶盏一小口一小口啜饮,借故挡住二人视线,心中终于似拨开暗云一般,见着了一点晴光。
他起身告辞:“既然你还记得连叔,回头记得写封信给他,送到使司府衙,我这里每月都会往明州送信,正好一并捎过云。”
叶芷青连连道谢,火烧屁股的模样,似乎巴不得他赶紧走。
她送了周鸿从前厅出来之时,正逢刘嵩在院里缓缓挪动。周鸿与刘嵩的目光再次撞上,也只是从他身上随意掠过,倒好似院里桌椅花树一般,淡漠的挪过目光,带着从人走了。
叶芷青将人送走,恹恹转身,正与刘嵩撞上。
刘嵩并不知道她与周鸿的一段情,只是瞧着周鸿离开的背影有几分出神:“叶子,他就是名振东南的周少将军?”
叶芷青道:“刘大哥认识他?”
刘嵩道:“我不过是个漕河上讨饭吃的人,哪有机会识得这般贵人。只是近来对他的大名如雷贯耳。你也知道,两淮盐运使是个肥差,不知道多少人在这个位子上捞的盆满钵满。但是自周少将军前来任职,瞧这位少将军的行事作派,似乎颇有几分不近人情,对两淮盐道官员三令五申要清廉,下面许多盐商揣着孝敬摸上盐运使司衙门,听说都被挡了回去,如今两淮很是热闹,说什么的都有,倒有不少人都在等着瞧这位少将军的笑话。”
“笑话?”叶芷青心中急跳,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刘嵩似乎并不顾忌叶芷青的脸色,一径说了下去:“你是才回来,不知道两淮盐道如今有多热闹。本来盐道就是个肥差,下面盐商们也习惯了换着法子的孝敬,爱金的给财,爱奇珍的就送奇珍,爱美人的就送美人,总之讨好的手段五花八门。最开始倒是有盐商送美人给这位少将军,想着英雄爱美人,哪知道却统统退了回去。后来才知道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周少将军未来的岳家正是乔同知连襟之女。自盐运使司运同乔大人嫁女之时,他那位东南郭家的姨妹带着女儿前来吃酒,扬州城内官员晓得了郭五小姐正是周少将军的未婚妻,倒是可着劲的巴结郭氏母女。如今郭氏母女在扬州城也是炙手可热呢。”
叶芷青心中听得颇不是滋味,总觉得郭氏母女似乎是要给周鸿拖后腿。
贿赂一途,古今从无绝迹。
倘若郭氏母女收了什么东西,人家要把此事算到周鸿身上,他却并不知此事,将来事发岂不是陷他于不义?
“刘大哥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
刘嵩自从得知前两日来过盯着叶芷青的脸不放的是周少将军之后,一半心都放到了肚子里。正如他觉得叶芷青可望而不可及,须得很努力也许才能与之相配一样,按着世俗的眼光,周少将军与郭五娘门当户对,男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就算是周少将军对叶芷青起了什么心思,可两人身份天差地别,他又有婚约在身,叶芷青既连淮安王的侧妃都不肯做,自然也不会屈居于周将做个妾室了。
想通了这一节,刘嵩再见到周鸿前来叶府道谢,便也不再担忧此事。
他还当叶芷青对扬州之事起了兴致,便讲的兴致勃勃:“漕帮自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不然得罪了上面的贵人,兄弟们岂不要饿着肚子了。”
叶芷青一笑,方才蹙着在眉头总算解开了,让恨不得伸手抚平她眉头的刘嵩悄悄的捏紧了拳手,听得她轻柔问道:“刘大哥此次遇险又是怎么回事?”
刘嵩似乎也没有瞒她的打算:“你应该也听说过之前常州帮与扬州帮火拼吧?后来我做了扬州分坛的副帮主,原扬州帮主高柏泰的一帮旧人总想着寻机报仇,这一年多来也没少找我的麻烦,这次也是赶巧了。”
叶芷青面上露出一丝关切之意:“刘大哥既吃这碗饭,往后还是多加小心的好。”
她不过出于熟人立场的关心,但落在刘嵩眼里,却觉得心窝都暖了起来,差点就拉着她的手向她保证,自己往后一定多加小心。
刘嵩在叶家住了几日,也就开初几日收拾宅子,还能见到叶芷青的面儿,等到她宅子收拾妥当,便准备了礼物前往刘记医馆见刘大夫以及一众师兄弟,又前往药膳坊打理生意,就连州府衙门的谢夫人跟谢明蕊也接到了她一份礼物。
刘大夫知道她去了苏州,刘嵩前去苏州寻人小风也告诉了他,再次在扬州地面上见到刘嵩,小风还追上去问过叶芷青的下落。
刘嵩彼时站在大街上,被小风拉着问小师妹的下落,竟然失魂落魄一般呆呆站住了,良久才垂头丧气道:“我没找到她。”
小风回来之后,向刘大夫报信,师徒两人对坐伤感,真当叶芷青死在了苏州兵祸之中。
没想到她从天而降,笑靥如花捧着礼物过来,还指着自己带来的礼物分派,只道都是从哪哪带来的。刘大夫扯过她的袖子,一眼都不瞧那礼物,急急道:“你这是……从哪冒出来的?你把人都快急死了,怎么也不知道捎封信回来?”
叶芷青不欲将苏州被张九山挟迫前往容山岛之事相告,便直接跳过那一段:“徒儿这不是呆的闷了嘛,便坐着郭家的海船去别的地方转了一圈,船在海上归期未定,送信不便,劳师傅担心了。自从登上大魏的土地,徒儿日夜兼程赶了回来,就先来探望师傅,劳师傅担心了!”
刘大夫恨不得掀开她的头盖骨,瞧瞧她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你这个丫头胆大包天,怎么就不知道害怕的呢?你说你在扬州城闹事就算了,怎么连扬州城也盛不下去,竟然往海外去了,万一海上风高浪险,出个事儿可怎么办呢?”
原来后面该接一句:为师该如何向你父母交待。忽省起她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只能颓然叹息一声:“往后不可再如此胡闹,万事总要来与师傅商量一番,可记住了?”
叶芷青还真没想到刘大夫拿她当子侄辈待,来自长辈的温暖于她很是陌生,可是在刘大夫眼里却能瞧得见怜惜慈爱,她便脆脆应了一声:“知道了师傅!徒儿往后有事,定然同师傅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