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贵妃给儿子使了眼色,立时应声道:“祥泰回来了,就在这儿呢。”
四皇子走上前,皇帝睁开双眼打量他,问道:“和你母亲说话呢?”
祥泰称是,皇帝问:“说什么?”
四皇子岂能对皇帝说母亲觉得他不行了,只道:“母妃说父皇龙体抱恙,儿子该在身边伺候不离左右。”
皇帝冷笑:“朕几时喝过你一杯茶?”
芳贵妃上前道:“皇上这话说的,您总是要祥泰好生念书,不许费心旁的事,这会子却说没喝过儿子的茶。”她便唤儿子去斟茶,可皇帝却撵她,“你去吧,去看看莲妃的身子怎么样,但别围着她絮絮叨叨,年轻人和咱们不一样了,你说的话没人爱听,朕和祥泰说会儿话。”
“是,您别累着了。”芳贵妃答应着,离去时又朝儿子使了眼色,希望祥泰能机灵些别给自己添麻烦。
祥泰还是端来了茶水,搀扶父亲起身,小心翼翼伺候他把茶水送下去,转过身却听父亲道:“朕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能喝到你端来的茶,原想着小孙儿长大后,还能给皇爷爷倒杯茶。”
祥泰道:“父皇体健安康,怎说这样的话,儿臣如何担当得起。”
皇帝冷笑一声,说仰着头脖子酸,让他搬一张凳子坐下,将儿子细细打量后,问道:“这些日子出入,可还周全,有没有人为难你?”
祥泰应道:“一切都好,皇阿玛托驸马和卓羲照顾儿臣的安危,并没有人敢冒犯儿臣。”
皇帝叹:“你这冷冷淡淡的态度,见了朕也不是怕,总觉得朕像是欠了你什么的,浑身都透着讨厌你父亲的气息。”
“父皇,儿臣不敢。”祥泰慌慌张张跪下了,皇帝也没拦着,却是道,“朕,快透不过气了,朕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可结果这江山你也不想要。”
祥泰低垂着眼眉,手中握紧了拳头。
皇帝站了起来,慢慢踱步到窗下,仰望那并不开阔的天空:“朕这一生,一事无成,原以为拿下神鼎寨,可以扬眉吐气,谁知什么也没有改变。如此想来,我又何必与神鼎寨敌对,留下神鼎寨,还能让他们有所畏惧。”
祥泰见父亲不叫他起来,也是不敢动,可他觉得父亲不是病入膏肓,而是精神上已完全颓废。母亲是为了目的在所不惜,能拼尽全力的人,可他没有继承半分,全遗传了父亲的懦弱。他至今也不明白,父亲到底怕国舅府一家什么,可是那种深入骨髓里的无奈,他却完全能体会。
“能有你跪在这里,能有今天,父皇的一切都是皇后兄妹赐予的。”皇帝慢悠悠地说,“父皇总是责备你没出息,却不知父皇在你这个年纪时,远不如你。父皇是懦弱到骨子里的人,对于眼前的不满,永远只会偷偷在心中嫉妒记恨,不敢实实在在地做出些什么让人刮目相看。总是等着别人来给我机会,而不是自己努力做好努力去争取,一辈子都躲在你大伯的阴影下,直到皇后嫁入王府。”
“父皇,儿臣不明白。”
“呵,你当然不明白,倘若你有一个聪明睿智无所不能的哥哥,你就明白了。”皇帝长长一叹,双手伏在窗棂上,十指像是紧紧抠着木框,“祥泰,待有一日他们杀了朕,拟诏传位,那时候你会怎么做?”
“父皇的意思是?”
“按照皇后的意愿,把皇位给她的侄儿韩继业,从此江山易主改朝换代。”皇帝说的那么平常,像是一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一点都不惊讶。
祥泰闷声不想,可悲的是,在他的心胸之中,并没有强烈的要守护这一切的希望,并不单单是与惠梨的不果给了他沉重如此的打击,可能他生来就不是这样的人。
“父皇已是决定抛弃这一切了?”祥泰神情紧绷。
“那日你说,你不愿继承皇位,朕今日再问你一遍。”皇帝痛心不已,“你我父子,都守不住这皇朝天下吗?”
“守得住!一定守得住!”声音从门前传来,父子俩皆是一怔。
芳贵妃果然没有走远,她不放心这天下她最了解的两个男人,她是造了什么孽,拼搏了一辈子,临了她还在憧憬未来,这两个人却要先放弃了吗?那么她的一生,岂不是成了笑话,皇帝难道要让皇后把自己的脸踩在地底下嘲笑羞辱吗?
她冲了进来,跪在了皇帝和儿子的中间,哀求道:“皇上,让祥泰去求威武大将军,求大将军派兵来保护您,无论如何天下兵马还不在他们的手里,威武府和定西府,都是他们所忌惮的,皇上……您千万别放弃,即便祥泰没出息,莲妃肚子里的孩子是您的亲孙子,他一定会有出息,臣妾一定会好好教导她。”
皇帝冷冷地笑着,前日韩国舅到听政殿见他,皇后也在身边,当年一模一样的事即将发生,皇后说,当年她把皇帝送上了龙椅,二十年后,她要把自己的侄儿送上龙椅,季氏皇朝到他这一代,其实早就亡了。
“朕有什么资格?”皇帝拽起了芳贵妃,狠狠地盯着她,“一个亲手杀了自己亲哥哥的人,有什么资格?”
芳贵妃一怔,而地上的祥泰更是震惊,膝行而来拉着父亲问:“父皇,您说什么,你把大伯怎么了,父皇……”
“闭嘴!”然而芳贵妃很快就意识到皇帝在说什么,一巴掌打开了儿子,骂道,“没出息的孽障,你为何不能顶天立地,就为了一个女人颓废至此吗?好,我现在就替你把梁惠梨娶进门,你可满意了?”
祥泰像是忽然来了勇气,几乎冲到母亲面前,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威胁着母亲:“母亲千万不要伤害惠梨,不然你会失去一切。”
芳贵妃哆嗦了一下,可有依稀看到了希望,抓着儿子道:“那好,快去,快去威武大将军府,替父皇向老将军道歉,哪怕下跪也好,儿子,莲妃是无辜的,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呀。”
可祥泰悲痛地看着父亲:“那谁去向皇姐赔罪,父皇?”
皇帝怔怔地看着儿子,芳贵妃奋力推开儿子道:“你若有一日能君临天下,到时候再为你的皇姐做主不迟,你若是做不到,就少在这里废话。”
祥泰站在门前一动不动,皇帝冷冷笑着瘫坐下去,那些不能说的话终于说出来,他好像解脱了。
芳贵妃此生的依靠,丈夫和儿子,她的天,似乎从没有真正高悬在头上过,仿佛是她自己支撑起来,伪装着虚无的体面。
“儿子,难道你希望娘身首异处尸骨无存吗,娘和皇后斗了一辈子啊,她不会放过我的。”芳贵妃竟然跪在了儿子面前,“祥泰,这是你的宿命,你有勇气和宿命抗争,为什么不能扛起这一切?你的孩子怎么办,也要他将来和你一样懦弱吗?”
可祥泰却看着自己的父亲,冷声道:“倘若大伯还在,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皇家子弟,父皇也就是个闲散的王爷,父皇,你所向往的人生是被你一手摧毁了。”
皇帝大笑,忽然猛地一阵咳嗽,吐出一口血来,芳贵妃大惊,急召太医,等她回过神要找儿子时,祥泰却不见了。芳贵妃担心祥泰是去找千叶说皇帝那番话,那么她真的就什么希望都没了,立刻派人去追,可追去的人却传话回来,说四皇子去了威武大将军府。芳贵妃的心重重落下,整个人瘫软下来,惊得宫人们不知所措。
且说祥泰离宫时,正遇上卓羲找来,他刚为师傅在威武大将军府办事,本要如约回去接四皇子,不想他却先回宫了,毕竟责任在身,卓羲再往皇城来,又遇见祥泰出宫,与他道:“我要去见老将军。”
年关将至,将军府已不是之前那么冷冷清清,儿孙聚集一堂,那叛逆的孽障早已死在韩国舅手中,老将军不计前嫌依旧为兄长抚养无辜的孙儿,得到族人的敬重。家族一心,齐力团结,也是开国以来,为何威武府能屹立不倒的缘故。
才送走卓羲不久,就听闻四皇子驾到,武家的儿女对皇族都没有好感,似晴最是什么都放在脸上的孩子,如今长大几岁,比当年十五岁的小姑娘更有主意,竟迎上门来道:“四殿下,我家老爷歇下了,您有什么事,改日再来吧。”
祥泰客气地说:“我就在门下等候,等老将军起身。”
似晴瞥了他一眼,这文质彬彬的男人,曾经差点成为她的丈夫,想想心里都觉得不可思议,别过脸道:“殿下愿意等候,小女子也不拦着,只是不知等候到几时,还望殿下勿怪将军府失礼。皇上对我武家许多苛责,还不知下一回,又是什么罪过。”
不想祥泰却道:“今日我来,就是为此事,向老将军及将军府上下行礼赔罪。”
武似晴一愣,卓羲也一愣,便忙对似晴道:“武姑娘,还请通传老将军,莫耽误大事。”
“既然卓大哥这样讲,我就再去问问爷爷。”似晴佩服卓羲是英雄好汉,不愿拂逆他的面子,且见四皇子态度诚恳,便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地传给了爷爷听。
老将军一生效忠季氏皇朝,不为名利只求天下太平兵马强壮,却叫妖孽当道,毁他军人威风,那之后见祥泰竟然向自己屈膝下跪,他更不会贪图一个皇子膝头的尊严,亲自搀扶着道:“殿下,切莫折煞老夫。”
祥泰将来意说明,希望威武大将军派兵守护皇城打压魏王府的兵力,他会极力配合父亲整顿朝纲,重振皇室雄风。老将军难得见到四皇子这般风华正气,心中也有所触动,不论他原有了怎样的打算,不让韩氏一族得逞,是最终的目的,是以应允下了祥泰:“老臣立刻调兵遣将,将驻扎城外的大军调入皇城,那些个软弱无力的守城军和御林军,不值一提。”
祥泰心中一定,之后谢过老将军,又商议些事,再三言谢后,才退出了将军府。
宫里早有人来等候,要接四皇子回宫,说是皇上病情无大碍,太医已经开了药服下,正在安养。
“既然如此,也不必我回去做什么,告诉母妃,到时候我自然会回去,现在还想去别处逛逛。”祥泰拒绝了宫人的请求,对卓羲道,“我答应团团去侯府做客,总是爽约,欺骗一个小孩子不好。卓羲,我今日就去府上。”
卓羲淡淡一笑:“团团必然要高兴坏了。”
武似晴送客出来,听见他们这么说,一时也来了兴趣,对卓羲道:“卓大哥,不知侯府欢不欢迎我啊?”
卓羲一笑:“武姑娘自然是座上宾。”
似晴乐滋滋地看着卓羲,打过几次交道,她眼里的卓大哥玉树临风武艺高强,为人低调又沉稳,时不时会让人忽略他的存在,可是不论哪一边,他都不可或缺。武姑娘最钦佩这样的男人,她能为自己退婚,自然也能为自己争取幸福,这会儿灿烂地一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祥泰为了能让团团高兴,亲自折回文贤山庄接她,小姑娘果然欢天喜地的,和随行的武家姐姐也谈得来,热热闹闹到了家门前,定山还在外头周旋不在家,千叶早已得到消息,等在门前道:“这下咱们家也有腊月里的热闹了,武姑娘怎么一个人来了,该把府里的夫人小姐和公子们都请来才是。”
似晴嘿嘿一笑:“我一个人来就好,人多闹腾。”一面朝卓羲看了眼,晶莹的眼眸里蕴藏了说不清的情绪,千叶倒是已经看向祥泰了没注意,站在她身后的楚歌,却看得清清楚楚。
可卓羲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儿,根本没接人家姑娘抛来的情意。
楚歌奇怪地哼笑了一声,似晴上前来和她打招呼,要和她切磋功夫,她也只冷冷地说:“难得一聚,坐着说说话吧。”
一家人进门,没见二娘和惠梨,知道她们在厨房忙碌,团团骄傲地带着祥泰说:“殿下你来瞧瞧,我娘包的饺子可厉害了,那饺子像是变戏法似的从她手里变出来的,我学也学不好。”
她硬是带着祥泰往厨房来,正好惠梨下了一盘饺子要试试咸淡,见到祥泰也不尴尬,只嗔妹妹:“小馋猫,知道有的吃了,你就来了。你好啊,越发有二小姐的架势,派人传一句话回来,我们剁馅儿和面忙了半天。”
团团塞了一只饺子在嘴里,乐呵呵地说:“殿下总是给我吃宫里的点心,我也想让殿下尝尝娘的手艺。”
千叶跟在门前,朝二娘招了招手,二娘立刻会意,端起饺子拉了女儿道:“你洗手了吗,真是没规矩,娘带你去洗手,客人还没吃呢……”
他们突然都走了,留下两人在这雾气蒸腾的厨房里,显然是有所用意,惠梨一笑,见锅里还有几个饺子,便盛在盘子里,问祥泰:“殿下,你尝尝吗?”
祥泰立时道:“正好饿了。”
惠梨给他送来,递给他筷子,又问要不要醋要不要辣子,说了半天自己也笑了:“殿下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吧,也没在厨房吃过东西吧?二娘她过去是我母亲的侍女,闲不住的人,到现在很多事还是乐意自己做,每天忙忙碌碌的才开心,让您看笑话了。”
祥泰已经塞了几个饺子在嘴里,摇头道:“这样的日子,才好。”
惠梨却道:“可这不该是殿下的日子,一两回新鲜也罢了,殿下和我们,终究不是一路的人。”
祥泰望了她一眼,饺子蘸着醋滑进肚子里,却把他心底的酸逼了出来,他终于鼓起勇气道:“惠梨,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什么都没为你做,只给你带去无尽的麻烦。现在我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保证,往后的人生里,再也不会给你添麻烦。”
惠梨接过他手里的盘子放下,笑道:“殿下想不想,试试看包饺子?”指了边上的水盆道,“先洗手吧。”
祥泰一一照做,跟着惠梨笨拙地捏了几只,倒也有些样子,惠梨笑道:“等下煮了,给团团吃去。”
见惠梨似乎是故意不接自己的话,祥泰也不勉强,也许这辈子是最后一次和惠梨独处,好好珍惜便是了,他默默地捏着手里的饺子,渐渐越来越有模样,惠梨忽然道:“殿下真是想做什么,都能做好的。”
祥泰停下了手,惊讶地看着她,惠梨莞尔一笑:“当初我若对殿下把话说清楚,大家也不会纠缠,我也有不是,糊里糊涂的,自以为没动情,却又牵挂放不下。不过我的人生里,第一个对我说这样的话的人是你,我很高兴,也会是我一辈子美好的记忆。殿下,往后你我都各自安好,珍惜身边的人,特别是对自己好的人,人生还很长,不论是莲妃娘娘,还是其他好的女人,殿下一定会比现在更幸福。我也是,我会遇到真正属于我的人,过得很好。”
祥泰看到惠梨眼中,像是被锅里蒸腾的雾气染湿了,又仿佛不是,今天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到这一刻,浮躁的心终于安定了。
“我会成为英明的君主,让天下太平。”祥泰心中豁然开朗,哪怕仅仅是为了惠梨,要得这天下太平,让她能无忧无虑地生活,没有危险没有阴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该多好。
惠梨由心而笑,欠身道:“殿下,小女子,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