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蝉的婚礼,盛大而又隆重,邀请了很多以前苏湖中学的朋友,大家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笑笑乐乐,为一对新人欢呼祝福,那种欢快愉悦的气氛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离别没有来,青春仍旧美好,大家一起上学,一起回家,欢腾着走在马路上,惊飞草丛中萤火虫无数。
叶深成了一众旧友中的焦点,如他一贯的那般,所有人为他的回归而欢喜,纷纷举着杯子来跟他敬酒。叶深心情格外好,来者不拒,没一会儿,就微微有了醉意。温婉坐在他旁边,也没能幸免于难。
她也被敬了好几杯,酒精上头,熏得双眼朦胧。
从酒店回去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了醉意,不是一塌糊涂,微醺得刚好。酒壮怂人胆,温婉走出酒店,借着下楼梯一个趔趄撞进叶深怀抱里,顺势挽着他的胳膊。
叶深深解风情,从善如流地握住她的手。
两人便手牵着手,游荡在初冬的苏州的大马路上。
初冬已至,气候始寒,街上再不似盛夏热闹,酷暑带走了丛林中的生命,草中寂寂,安静得仿佛空无一物,路上车流驶过,马达轰鸣,疾驰而过,又是另一番风味。
温婉捏了捏他的掌心,说:“我记得小的时候苏州没有这么吵?”
“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树丛里有虫在唱歌,路边有阿婆在打扇哗哗的,河里有人泛舟,路上有自行车车轮碾过青石板,我都记得呢。”
“现在是十一月,没有虫了,阿婆也不用打扇了,河风冷,打鱼人也不会下船了,再过两年自行车就要成为古董了。”
温婉怪笑,扭头瞥了眼叶深:“有的。”
“有什么?”
“有虫。”
“十一月没有虫。”
“那年我没交语文作业,陈老师留我在办公室抄文言文,你还记得吗?”
“哪一次?你没交作业被留校的次数太多了,我不知道你说的哪一次。”
“你肯定记得。”
叶深:“嗯?”
温婉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念高中的时候,语文老师很喜欢她,因为那会儿她是个文艺青年,酷爱诗词歌赋,张口就是伤春悲秋的多愁善感,一写作文就恨不得把自己从书上看来的那点人生哲理全部堆砌上去。文采斐然,自然语文老师就偏爱她。
唯独那次,班上没交作业的同学实在是太多了,语文老师心情明显不好,班上的气氛就差冷到冰点。
那时温婉有个习惯,只要叶深的班级没有开门,她总是趁老师不备悄悄透过门缝悄悄看叶深。那天也不例外,语文老师心情本来就很不好,看到她心不在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让她放学后把作业补齐了再回家。
温婉囧得不行,到教室外罚站。她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上瘾了似的,一直朝叶深教室瞅。叶深上课认真得很,专心致志地看着黑板。温婉悄悄瞅了好几次,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朝这边看过来。
温婉又是窘迫又是难堪,在走廊上站着就跟动物园的猴一样,被那么多人围观就算了,偏偏叶深连看都不看一眼。她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突然从天而降划下来一道黑影,定睛一看,原来是天外飞来的纸条,她默不作声将纸条捡起来。
是叶深写给她的——别看了,放学我等你。
她把那张纸揉吧揉吧塞进口袋里。
那会儿真是最美的时光,他们都还年轻,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勇气和能量,可以随心所欲喜欢自己想喜欢的人,可以肆无忌惮地表达感情。后来长大了,反而畏首畏尾,做什么都再三思量,还美其名曰“慎重”。
感情才不需要慎重呢,最初的不受控制的情意总是最能打动人的。
叶深扭过头笑眯眯地看着她:“你为什么不说了?”
温婉摇头:“你记得你要给我捉萤火虫吗?”
“这个我记得。”叶深回答得格外干脆。
温婉指着他,威胁他说:“那你……”
叶深捏着她的指尖,揣回他兜里:“那年你被语文老师叫到走廊上罚站,补作业补到九点多才离校,我知道你肯定要找我闹一闹,所以提前找宋辞借了支激光笔,边走边晃,没想到你那么好骗,真相信了十一月还有萤火虫,非得让我给你捉。”
温婉挠了挠他的掌心:“原来你一直骗我。”
叶深笑:“感情里的骗不是骗,情趣罢了。”
温婉翻了个白眼:“这就是你说谎骗我的原因?”
叶深没回答她,径直跨过河岸护栏,来到租船的传家处,租了一条小船。
填了手续,交了押金,船家拉了一条小船给叶深:“风大天凉,你们小心一点。”
叶深拿过救生衣给温婉套上,然后率先跳到船上,伸手去拉温婉:“婉婉,下来。”
温婉纵身一跳,稳稳当当停在船头。叶深划着浆,船缓缓驶离岸边,温婉坐在船头,问他:“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闯荡江湖。”叶深嘿然笑道:“那会儿看金庸,经常想象带着你划船闯荡江湖,我是个勇不可当的剑客。”
“那我呢?我使什么兵器?”
“你什么都不用做,在我上阵拼杀的时候替我拿好风衣斗篷,为我摇旗呐喊就行了。”
温婉不以为然:“难道我不配价做一个使剑的女侠客吗?”
“有我在,你就不需要舞刀弄枪,有危险我会无所畏惧地挡在你面前的。”
温婉撑着头,双手捧着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叶大侠,咱们此行去往何处?”
“有你在身边,去哪里一点也不重要。”
温婉紧了紧衣服,笑吟吟地挪到叶深旁边,她说:“你以前不这样说话。”
“还不是为了你,我专门去报了个班进修,学怎么说哄女孩子开心的话。”
“真的?”温婉表示不信。
叶深说:“半真半假吧,和文物待久了,人就变得很傻气,不会说话,也不会办事,有时候在工作室一待就是五六天,碰到复杂的案子,一心扑在工作上,话都懒得说,久而久之,人就木讷了,换句话说就是不浪漫,也不解风情。在遇见你之前,姜老给我安排过几次相亲,对了,沈好也是其中之一。”
“你都去了?”
“去了,结果回头她们都跟姜老反映说我不像是去相亲的,更像是去工作的。”
“为什么?”
“因为她们都不是你,我没什么想了解的,也没什么好沟通的,所以只好用对待文物的眼光去看待她们,以对待工作的严谨态度去对待她们。”叶深失笑:“可能是我太严肃了吧,反正后面她们都找老师告状去了。”
“然后呢?”
“然后就没了,老师总不能按着我的脑袋和别人谈恋爱吧,这些年就属他最蹦跶,老觉得我又傻又呆,以后肯定找不到对象。”
“可是他没想到你又奸诈又狡猾,还一肚子坏水。”
叶深回头,笑得露出一口洁白的牙:“恭喜你,见识了不一样的叶深。”
温婉拱手:“同喜同喜。”
他们一路经过繁华,眼见前方灯火渐去,靛蓝苍穹长天低垂,隐匿在霓虹灯外的星子也露出原本面目,他们不知不觉已经快要出城了。
“出城了?你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叶深不答反问:“你怕吗?”
“不怕。”
叶深喜得柔声安抚她:“你别怕,马上就到了。”
温婉打开手机电筒,照在河面上,一小片顿时波光粼粼,她坐在船舷上,撩了撩被风吹乱的发,低低“嗯”了一声。
没过多久,叶深将船靠了岸。
那是郊区的一个公园,正在开发中,苏州河和公园内湖相连。公园在建,工地上破烂不堪,隐约还可见小片芦苇丛在苟延残喘。
叶深套好船,扶着温婉下船。
远处灯火辉煌,这里寂静得仿佛世外之地。
“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故地重游。”
“故地重游?”温婉不解。
叶深提醒她:“上次咱俩一起来还是八年前。”
温婉想了一阵,远处飘摇残喘的小芦苇点燃了她记忆中灰暗了的那一部分。
“那年你带我放烟花那里。”
“没错,前天我心血来潮跑这里来看了遍,没想到这边在建公园,已经成了建筑工地。”叶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温婉眼睛亮得像是星星一样,她定定看着叶深,眼里的光泽快把黑夜都点亮了:“你带烟花了吗?”
叶深摇头:“没有。”
“那算什么故地重游。”
“故地重游非得要烟花吗?”
“对啊。”温婉无比郑重地点头。
叶深把她扶在一边比较宽阔的地方,他说:“你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温婉反手拉住他:“我开玩笑的,我不要烟花了。”
叶深凝睇着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耐心地哄道:“等我,很快就回来了。”
走出两步,他又退回来,脱了西装外套披在温婉身上。
温婉看着他小跑着朝不远处去,然后钻进了一丛芦苇里消失不见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丛芦苇。
忽见芦苇丛中升起点点火光。
一点连着一点,成了一线。一线连着一线,成了一片。一片连着一片,映亮了小半边天。
叶深站在光亮下,笑得恍如纯真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