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完全不能想象生活中没有你会是什么样子,高考那段时间我压力特别大,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总是爱胡思乱想,我逼着自己努力,考去北京是我唯一的目标。谁知道造化弄人,我还是孤身去了北京。原来没在一起念书也不过如此。”她微不可查地用手按了按心口,“虽然很难受,不过忍一忍就好了。”
“叶深,没有你的世界也不过如此,我忍忍就能过去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原谅你了,原谅你的不辞而别,原谅你的言而无信。只是,我再也没没办法信任你了,咱们就这样吧。”
温婉没有抬头,她可以想象得到叶深的表情会是多么震惊。
毕竟刚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十九岁的温婉,是那么爱叶深,于她而言,叶深如水之于鱼。叶深活着的时候,她心里就住不进别的人,叶深死了,她也有勇气烈得当个寡妇。
爱意被时光消磨了又消磨,先是加了无妄的等待,又添了几分被欺骗隐瞒的意味,再醇的感情也会变味。她自觉心底还没有敞亮到可以接受被一个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虽然他也不是故意的。
不过既然命运都一再阻止,自有它的道理。
生平第一次,她决议顺应天命。
天命中她和叶深似乎就是没缘的。
她没打算和叶深商量,只是来通知他一声自己要单方面和他绝交的。叶深半晌没有说话,温婉觉得气氛挺尴尬,再待下去也无益,起身招呼对叶深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先回去了,明天还有演出。”
她挤出一抹释然的微笑,让自己看起来多少有些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潇洒:“你也早点休息,回见。”
走了没有两步,叶深还是没有按捺住叫了她的名字:“婉婉。”
她脚下一顿,转过身,多年养成的工作习惯使她转身的时候先转的腰,身段优美,妩媚无方:“还有事吗?”
叶深喉头一滚,双唇一张一翕,温婉侧目睨着他,心想,就算不给自己一个交代,他好歹会开口挽留一下。令人失望的是,交代没有,挽留也没有,他舌头一转吗,说:“路上小心。”
温婉气不打一出来,百转千回地翻了个白眼,拍了拍裙子上的褶子,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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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深默默地看着温婉远去的身影,她婀娜的身段隐没在昏黄的灯光下,很快就消失不见,他突然有些懊恼,觉得自己应该再送送她。可眼下,人已经走远了,他颓唐无比,又坐回公园的长凳上,捋了把头发,将脑袋深深埋进胳膊里,像极了沙滩上的鸵鸟。
遇见危险,以为把头埋进沙子里危险就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电话铃声响得很突兀,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摁了接听键,安宁声音压得低低的,问他:“阿深,怎么样?”
叶深忽然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他是来向她道歉,给她个交代,向她解释的,临到头倒像是被她牵着鼻子的宠物,被抛弃了。
他鼻子一涩,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间,他仰靠在长凳上,眺望着因城市霓虹而变成橙黄的天空,嗓子里堵了什么东西,什么也说不出来。
安宁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又重复了一遍:“阿深?”
叶深如梦初醒,刚才温婉说的话都是真的,不是在做梦,他声音飘散如一场久远不可触及的梦:“安宁,我们完了。”
安宁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安慰,良久才干瘪瘪地说:“她一定会明白的,总有一天她一定能理解你的。”
“但愿吧。”
但愿真有如她所说的一天。
“对了,叶叔叔的情况很不好,医院刚才又下病危通知书了。”
叶深连忧伤都来不及,说:“辛苦你了,我明天就回来。”
温婉很忙,叶深的工作也不轻松,尤其是去年初从姜老门下出来自立门户,自己开办了一个文物修复机构。很多事情都需要他亲力亲为,他自认为自己高中最辛苦的那几年也没有这么拼命过。
这些年叶深一直很忙,以前要学习专业知识,好不容易技术纯熟,他大胆地聚集了一帮师兄师弟开办了这个机构,每个人都付出了自己的心血,他肩上的责任越来越重。白天要跑市场,上各大博物馆文物收藏机构谈生意,到了晚上还不能休息,他还得练技术。姜老以前就说过,文物修复是个把戏活,把戏把戏要过手,还得一直过手,否则过段时间技术就会退步。他赖以生存的东西就是手艺,他没愚蠢到买椟还珠,所以经常模拟修复到三更半夜。
最辛苦的时候一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他不是铁人,也觉得苦,可从来不叫苦,每当他觉得累的时候就会想起2001年温婉在北京说的那番话——我想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变成足够与你相配的模样。
温婉已经是享誉世界的昆曲名家,而自己放弃学业,走进小小的修复室,他和温婉所处的地位像是对换了一样。
从小到大众人的褒奖令他自然而然地心高气傲,他没办法接受如此渺小的叶深灰扑扑地出现到温婉面前。
温婉能吃的苦,他也能吃,甚至比她更能吃,他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公司一年就步入正轨,有着专业的修复班子,又有成沓的订单,所有的事情都在朝好的方向走去。他已经计划好什么时候回去找温婉,甚至连见面时要说的话都演练了无数次。
他一点也不担心温婉会不原谅他,那是世界上心地最柔软的姑娘。
剑桥的展览他是帮姜老来参加的,与温婉的偶遇将他的计划都打乱了。他看到温婉的宣传海报,明知道再过不久自己就能光明正大出现在她的面前了,可还是没忍住悄悄溜进去偷偷看了她一眼。
八年来,他无数次在世界各地的演出厅后面悄悄偷看她。
他轻车熟路溜进去看彩排,舞台上的姑娘明媚得不像话,轻而易举触碰着他的心脏,害得他像个少年一样怦然心动。他想,择日不如撞日。他飞奔去最近的花店买了香槟玫瑰,扎成偌大的一束,满天星配花璀璨得像星星一样。
他回去的时候正好遇到林煜方和温婉并肩走出来。
温婉怀里已经捧着大捧的红玫瑰,鲜艳灿烂,令人嫉妒得发狂。
他将玫瑰花扔进了垃圾桶。
有些暴殄天物,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额可惜。
然后就接到了安宁的电话。
无可否认,这些年他和安宁一直都有联系。这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和感情没有丝毫关系。04年秋,他提着大包小包跟在姜老身后去往捷克,捷克本地有个华侨想修复祖传的一只清点翠发钗,斥巨资请了姜老前往进行修复工作。
安宁向往布拉格,也在捷克,命运安排他们住进了同一家酒店。更神奇的是安宁中暑在酒店晕倒,难得管一次闲事的叶深掏出风油精拨开众人。
猝不及防的相遇。
后来安宁身体出了些毛病,国内条件有限,她拜托叶深帮她打听好的医生。叶深真的去找了,找到沈好,那会儿沈好对叶深包藏祸心,忙不迭献殷勤,将安宁引荐给了美国的一位医生。
安宁动手术那段时间,他恰好也在,自然而然地承担了照顾她的责任。
独在异乡,故土故人,总让人容易惺惺相惜起来。
这些照顾落进沈好眼中,她总觉得自己有引狼入室之嫌。
可是叶深表现出来的疏离和坦然又不像是装的。
后来安宁考上了剑桥的研究生,那回听说叶深到英国,特意邀请他到自己宿舍吃个便饭。
好巧不巧,独自出门给小乐买卫生棉的温婉迷路了,误打误撞找到了安宁宿舍。
可见,老天爷有时候真的挺淘气的。
从前的叶深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如今的叶深更像是一个历经江湖沧桑归来的剑客。他折了剑,白了鬓发,丢了白马,从远方回来,没有了鲜艳的衣裳,也没有利落的剑法,他出剑怯弱而又犹豫,面对温婉的那一刹那,愁肠千千结,预想的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化作一句:“好久不见。”
他想说的是,婉婉,我好想你。
江湖老人心,这些年的变故老了叶深这位剑客的豪情壮志,他自卑而又敏感。原本以为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心里建设,他已经可以很坦然地对温婉开口。
临到头,却还是难以启齿。
是啊,他们是青梅竹马,青春年少时最亲密的关系,是可以无话不说的。可谁让年少的叶深在九重穹顶,受多了顶礼膜拜。
他骄傲得像血统纯正的汗血宝马,在属于他的天地可以自由驰骋。
突然有一天出现了一个人,打断了他的腿。
那个突如其来的人没有打断他的腿,只是告诉了他一件事,那件事是他有限的生命知道的最难堪最恶心的事情。
——叶叔叔早就有外遇了,他的私生子都两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