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深脱下外套,从手提箱里取出白手套戴上,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查看戏服损坏的地方。
蒋清凌抓耳挠腮,问道:“师兄,这不是最简单的镶嵌物掉落吗?要不让我来吧?”
年轻的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的期待。
待人耐心和蔼地叶师兄难得地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蒋清凌忙取出珠宝专用胶水递给他:“师兄,用这个吗?”
叶深查看一番,这才缓缓抬起头,对温婉说:“原装是用清朝工匠熬制的一种骨胶粘连东珠和宝石托的,现在这种胶水已经停产了。”
温婉拧了拧眉头:“那怎么办?”
叶深朝蒋清凌点点头:“先用现在的珠宝专用胶水沾一下,回了北.京我用古法给你熬些骨胶出来。”
小乐抢白:“很麻烦吧?”
蒋清凌:“当然麻烦,骨胶粘合力比较好,粘合之后几乎没有痕迹,是以前珠宝镶嵌用的最高等的胶,只不过制作流程繁琐,后来又有了替代的珠宝胶,渐渐地这门手艺就没落了。师兄前两年为了修复故宫的一件凤袍,翻了很多古籍,终于找到制作骨胶的办法。”
叶深:“……”
温婉低头,转身对着镜子勾画有些晕染的眼角,若有似无“哦”了一声。
他在北.京,这些年他一直都在北.京。一股无名火从胸口猛的向上窜,温婉感觉自己就快怒不可遏。
小乐问蒋清凌:“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文物修复师这个职业,大学有这个专业吗?”
蒋清凌一面飞快地在宝石托上涂抹胶水,一面回答:“暂时没有这个专业,我们大部分都是念的考古,毕业之后有从事考古方向的,也有从事鉴定方向的,他们大多都活动在人前,所以知道的人多,我们都活跃在幕后,所以没什么人在意。”
小乐忽然转头问叶深:“叶先生,你也是考古专业的吗?”
蒋清凌:“师兄不是考古专业的,他是姜老师的关门弟子,很早就开始跟着姜老师学习文物修复了,今年已经快第八年了。”
他朝叶深嘿然一笑:“是吧,师兄?”
温婉手中握着的眉笔“啪嗒”一声掉到地上,她捡起笔,一把拍到桌子上,淡淡地说:“我到隔壁找陈姐说个事,小乐,等会儿你带着衣服来找我。”
她拖着长长的水袖,朝蒋清凌点了点头,看也不看叶深,转身走出化妆间。
叶深脸色惨败如纸,剜了蒋清凌一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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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中式的餐厅里人不多,墙壁上挂了一些中国传统乐器当装饰,有月琴,有二胡,还有笛子笙箫,餐厅正中间却有人正在弹钢琴。
徐教授一面喝柠檬水,一面痛心疾首地说:“这家店的老板是个英国人,在中国待了十几年,他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很感兴趣,尤其是对咱们的音乐,他的古琴弹得特别好,回到英国就开了这家餐厅。他跟我说他找了很多中国留学生,重金聘请到这里来弹民族乐器,竟然连一个弹得好的都没有。”
坐在他旁边的老人笑呵呵地说:“你老徐不唱了,就来这里搞搞文化输出啊。”
老人是徐教授的朋友,一见面徐教授还没来得及介绍他是谁,两个人就唇枪舌剑对上了,斗智斗勇好几个回合,终于坐下来气定神闲聊了会儿天,温婉至今也不知道老人姓甚名谁。
他们俩聊得热火朝天,温婉被捎在一边,安静地捧着玻璃杯,老人忽然说到她:“你这学生挺懂事的。”
徐教授看了眼温婉,笑着回:“小丫头怕生,看到你这糟老头子就更内向了。”
老人黑了徐教授一眼:“年纪不小了吧,还小丫头?”
徐教授玩笑:“你猜猜她多大了?”
老人偏过头,仔细端详了温婉几眼,说:“看着刚二十出头,不过应该也有二十八九了吧。”
徐教授拇指一翘:“厉害啊。”
老人面目得意:“真猜准了?”又问温婉:“多大了?”
温婉腼腆一笑:“再过两个月就二十八了,您怎么看出来的?”
“眼神。”老人笑着说:“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看什么东西眼神中都是充满好奇的,可你眼神中没有浓烈的好奇心,一看就是经历过事情的。老徐这些年又一直在学校任教,没听说收了入室弟子,所以你肯定是上大学之后和他认识的,要猜准并不难。”
温婉满心佩服:“您真厉。?”
老人哈哈大笑:“老头子我可就靠这双眼睛吃饭了,火眼金睛修炼几十年,只要是我看的东西,不管是西周的还是上周的,一看一个准。”
“您是从事什么行业的?眼神这么准。”
徐教授一拍脑门:“瞧我,都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这是姜振文姜老师,我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这是我学生,温婉,青年戏曲表演家。”
徐教授骄傲不已。
“你就是温婉?”姜老问道。
徐教授:“你认识?”
姜老:“哪里,是我一个学生,平常喜欢听戏曲,有一次在工作室放一折戏连着放了一周,我实在受不了了,就问他谁唱的他这么着迷,他说温婉。”
说完,他抬起手腕看了眼,说:“这小子今天怎么还没来?”
刚说完,餐厅的门就拉开了,夕阳暮色从茶色的玻璃旋转门照射进来,叶深踏着满地光影走了进来。
姜老一笑:“说曹操,曹操到,叶深,这边。”
温婉陡然听到这个名字,冷不丁被柠檬水呛了一口。
叶深腿长步子迈得大,三两步就到了桌子旁边,姜老介绍道:“这是我学生叶深,这是我朋友徐教授,现在在戏曲学院,这是他的得意门生,叶深,你认识的吧?”
姜老挤眉弄眼的眼神很是得意。
叶深顿了一下,这才略过温婉,朝徐教授微微弯腰:“徐教授。”
徐教授半眯着眼睛将叶深打量了一圈,和姜老交换了一个眼神,回道:“小叶好。”
叶深在温婉旁边落了座。
徐教授笑姜老:“你个老小子不怎么样,收学生的眼光真不错,小伙子一看就很能干。”
“可不是,才二十八就当了独立修复师,要知道我当年也三十出头师傅才让我摸文物。”
“要不怎么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咱们这些前浪就该在沙滩上趴一趴了,温婉去年就获得了文化部颁发的青年艺术家奖章,咱们昆曲行业没落多年,很多年都没人得过这个奖了……”
温婉:“……”
叶深:“……”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吹捧了几分钟,姜老话风陡转:“叶深什么都好,年轻有为,为人又踏实,就是个人问题还没有解决,二十八九的年轻人哪有不谈恋爱的?他偏偏连个中意对象都没有,你这里有没有什么适龄女青年给我们叶深介绍一个。”
温婉忽然清醒,眼前这个场景熟悉了起来。只不过迂回婉转的温母变成了徐教授,对方挑挑拣拣的妈成了姜老。
年初休假回苏州,温母成天嚷嚷着“你看看咱们院子里,还有几个二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没有结婚生孩子的?小院的韩林林,比你还小两岁吧,今年都带着孩子回来了”和“你再不找对象,结不了婚,我死了之后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怎么办”,温婉在这种话的荼毒之下无奈参加了一场相亲活动。
相亲场面异常惨烈。对方三十二,国企工作,家里有房有车,还算小康。在茶桌前做了还没两分钟,就开始挑肥拣瘦,温婉工作不稳定,全世界到处跑,不顾家;又说温母独居,以后不能帮忙照顾孩子;最后他表示温婉年纪太大了,生育上不是最佳年龄,并大手一挥,委婉表达如果温婉结婚以后能跪着伺候他一家老小,他就愿意屈尊降贵娶了温婉。
温婉听说人是小姨同事的儿子,不好意思伤了小姨的面子,一直笑容可掬地听着对方列数她的十桩罪,结果还是温母先掀了桌子,臭骂道:“回去照照镜子看看尊容再出门好吗?”
拉着温婉就走了。
姜老朝徐教授递了一个眼神,徐教授心领神会,立马说:“你看温婉怎么样?特优秀一孩子,就是心思全放唱戏上了,对自己的事一点也不上心,这么多年,连个男朋友都没处。”
徐教授不愧是唱戏的行家,宝刀未老,演起戏来颇有几分意思,一点破绽都没有露,比姜老高明了不少。
姜老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头:“真是缘分,你说这么多年,两个人都在北京,咱们这么熟他俩都没遇见过,这回在英国撞见,可见是老天爷有意安排,以前是让你俩立身成业。这不事业有成了,老天爷就顺手将姻缘给牵上了。温婉,你看我们叶深怎么样?”
温婉心里一个咯噔,半晌没说话。
徐教授见她不开口,怕伤了叶深的面子,正要开口,温婉将玻璃杯一放,说:“姜老师你别取笑我了,叶先生这么优秀,怎么会没有追求者?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徐教授一惊,叶深一愣,姜老一呆。
“什么时候的事?”徐教授心里犯嘀咕,前几天他刚找小乐了解了情况,说她没有男朋友。
温婉小抿了一口水:“人你认识的,挺久的了,以前怕你说我不务正业,就一直没敢公布。”
她微垂着眼睑,看着杯子中的水纹轻散开。
“林煜方?”徐教授问道。
温婉放下杯子,轻点头。
徐教授打着哈哈:“瞧你这孩子,我就说他怎么往咱们学校跑得勤,这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姜老偷瞥了眼爱徒的脸色,冰凉若寒冬,微叹了口气,忙打圆场:“你平常对学生太严厉,让他们恋爱都不敢谈,你真该回去反省反省。”
徐教授接过话头,话题一岔,将这一页彻底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