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欢大部分的生活用品家里来人收走了,还剩些零零碎碎的小物品,本来说不要,可到底是自己一直用着的东西,扔了可惜,所以她专门挑了个上课的时间回学校,却没想到那天温婉刚好请假去参加海选,一进一出,两人刚好碰上。
温婉行色匆匆,夹着参选资料在宿舍门口遇见程欢,陡然间只觉万籁寂静,好似万物都失了声音。
“程欢。”还是温婉先开口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程欢极力挤出一抹笑意,耸耸肩,佯作轻松无比:“没上课吗?”
温婉嗓子又干又痒,最终还是没有说今天是参加海选的日子,只问:“你回来了?”
“还有些东西没带走,我回来拿。”
“我陪你。”她脱口而出。
程欢:“好。”
两人并肩上楼,彼此无话。以前程欢咋咋呼呼的时候,她们就像有说不完的话,程欢是领导者,在她们俩这段友谊中扮演着主导地位,她负责找话题,和她在一起,温婉从来没有觉得无聊过。现在她半天也挤不出一句话,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温婉只觉得心里有东西憋着堵着,难受到了极点。
“以后你要去哪里?”温婉一面帮着她整理抽屉里的小东小西,一面问答。
程欢把东西一股脑塞进密码箱:“去美国留学,我爸学校都帮我找好了,去学工商管理,他们……一直都挺希望我学那个的。”
“以后不唱戏了吗?”
程欢顿了一下,呼吸沉重起来,转而笑道:“我家有家族企业要继承,不唱了。”
她猛的站起来,合上密码箱,说:“走吧,东西收完了。”
温婉“哦”了声,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以后,你还会回来吗?”
“也许会吧。”
程欢站在宿舍门口,抬头看了眼门上的数字,问温婉:“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宿舍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
“什么?”
程欢咧嘴一笑:“这个破宿舍,只有我们家厕所那么大,要怎么样才能住下六个人?”
温婉噎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温婉感觉以前的程欢又回来了,她点了点头,抿唇说:“以后去了外面,脾气好一点,不是每个人都跟我一样,能忍受你又臭又硬的毛病。”
“瞧你说得,哀家风华绝代,气势磅礴,岂是需要你一个小蚊子操心的。”程欢摆摆手,拖着密码箱走在前面。
温婉心里的那股气冲上了眼眶,憋得眼睛又昏又胀,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欲落未落。
为了温婉出行方便,张敏舒不知道在哪里找了个小电驴,在校门口待命,看到温婉和程欢一出来,立马迎上前去一阵数落:“温婉你咋回事?拿个报名表还磨磨唧唧的,去现场迟到了算谁的?”
温婉怕触及程欢的伤心事,比赛的事情她避而不谈,一听张敏舒张嘴吐钢炮,她就挤眉弄眼对他使眼色。然而张敏舒的神经粗大得根本没往细处想,反而将捅在程欢心坎上的那把刀往里面送了送:“程欢,你也去比赛现场吗?怎么不早说,要早说我就去借个大奔,我这小电驴也带不动俩人。”
温婉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程欢一眼。
她神情并无异色,只是笑笑,指了指旁边货真价实的大奔:“没关系,接我的车就在这里。”
张敏舒表情里透露出了几分尴尬,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那行,一会儿咱们就现场见了。”
程欢嗯了声,忽然一拍温婉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蚊子,要好好唱戏啊,你看,我不好好唱,家里还有上亿的资产等着我去继承,你要是不好好唱,丢咱们祖师爷的脸就算了,以后还只能喝西北风。”
温婉眼眶一红。
程欢挥挥手:“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车里。
温婉顶着张敏舒的白眼爬上了电驴的后座。
张敏舒车技斐然,她屁股刚沾上坐垫,张敏舒就跟离弦的箭一样飞了出去。
“看不出来,程欢家里还挺殷实的。”
“嗯。”
“你说人和人之间的差异怎么就这么大呢?有的人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有的人奋斗一生还挣扎在温饱线边缘。”张敏舒感叹人生道:“同样是人,人程欢进出有大奔接送,你呢,交通基本靠两条腿,为了你参加比赛找来一辆电驴子,还是得受风吹日晒,也许程欢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在要下雨的北.京骑电驴是什么感觉。
温婉心中恻然,程欢当时跟她说过,她家里不允许她学戏唱戏,她又一门心思地要唱,她势单力薄地和整个家庭作斗争,为了逼迫她缴械投降,家里断了她的一切多余的营养,上学都没有车子接送。她家住在接近郊区的别墅区里,离学校很远,她硬是憋着一股气,每天早上五点钟就起床,一步步走到学校,放学之后又走半个多小时去老师家里学戏,学完就晚上九点多钟了,然后还要走回家。
“温婉,你见过早上五点钟的北.京和晚上十一点钟的北.京吗?”温婉到现在还记得程欢跟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闪烁的骄傲和倔强:“我都看过,我就是要他们知道,只要是我程欢想做的事情,不管千难万难都会做到的。”
温婉想象不到一个如此骄傲又倔强的女生决定放弃自己多年的爱好是什么样的心情,就跟她想象不到这些日子程欢是怎么忍住心中的悲伤若无其事地和旁人说说笑笑的一样。
“温婉。”张敏舒忽然拔高音量。
她陡然回过神,才发现目的地已经到了。
“干什么?”
“他怎么在这里?”张敏舒极力压抑着愤怒。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温婉看到了一颗卤蛋一样光流露的脑袋,那颗脑袋十分醒目,压根不用看正脸温婉就知道是谁。
季春若无其事地倚靠着车门,见温婉他们走进,这才扬威似的将车门猛的一拍上,径直朝大厦里走去了。
温婉呆若木鸡,问张敏舒:“队长,咱们是不是也要去那里?”
“怎么?你怕了?”张敏舒咬牙切齿。
温婉摇头,雄赳赳气昂昂拍着胸脯说:“绝对没有。”
“走。”
走进海选现场,温婉和张敏舒彻底石化,因为季春目标明确,行动果断地针对他们,正在和组委会的人交头接耳说些什么,眼神还若有似无地瞥向温婉,直看得她心里发毛。
?
温婉小的时候觉得上天在资源分配这件事情上挺不公平的,比如说有的人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权势有权势,要财富就有财富,他也许一生碌碌无为,不过他一生过得无比顺遂;还有的人呢,天生就跟得罪了老天爷一样,做什么都不顺利,努力一生,奋斗一生,还是孑然一身。
那会儿她童言无忌,悄悄将自己的相反告诉了叶叔叔。
叶叔叔和蔼地将她抱在自己的膝头,说道:“世界这么大,什么样的人都有,如果你想过得幸福的话,就不能朝上比,你要和下比。比你过得好的人很多很多,可我们呢,能安安全全来到这个世界就已经比很多人都要幸福了,然后你能四肢健全心智正常又比另外一些人幸福多了,再然后,你能健康成长感受到世界带给你的快乐,那么恭喜你,你就已经非常幸福了。”
当年叶叔叔哄她的话忽然浮现在她的脑海,温婉在这个重要的关口又回味了一遍这个话的滋味,就对叶叔叔又佩服了几分,他把很多的事情都看穿看透。
却又觉得惋惜,在自己的故事里,他终究没有看透。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发什么呆?”张敏舒将领来的表格往温婉手里一塞。
温婉回过神,安慰愤愤不平的张敏舒:“气大伤身,小心你的肝。”
张敏舒白了她一眼:“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温婉埋头填表,提醒他:“杀人犯法的。”
张敏舒“哟呵”一声:“你怎么这么淡定呢?”
温婉在表格的末尾龙飞凤舞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入定似的说:“队长,你说咱们是不是挺幸运的?”
张敏舒一脸“这个人大概是白痴”的表情:“在这里遇到季春,你跟我说幸运?我有理有据地怀疑你这二十年过的都是水深火热人的生活。”
温婉耸耸肩,知道他明白不聊自己的脑回路,挥了挥表:“我进去了。”
梨园杯的比赛总共分为四轮,一轮海选,二轮晋级赛,三轮复活赛,四轮总决赛。
海选通过一百名选手参加晋级赛,晋级赛从中选拔出二十名,在第三轮的复活赛能复活十个选手,最终三十个选手参加总决赛,前三甲就从这三十名当中选出。
如果说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话,那么梨园杯大概就是千军万马渡独木舟。来自五湖四海的选手在此相聚,或切磋或力争,纷纷想在这一行崭露头角。能够站在这个舞台上就已经是幸运了。
温婉是个可塑性的人才,但是这点可塑性又十分不确定,她的性质不稳定,唱戏的好坏和环境心情有关,许多外在的因素能轻而易举影响到她唱戏的质量,直接表现就是——想通一切之后,再看到季春她就没有那么重的心理负担了,她将这里当成普普通通的一个教室,将梨园杯的舞台当成昆曲社的舞台,尽情地展示自己。
没有负担和压力的舞台让温婉十分放松,一放松,她的表现就十分不俗。
这本来就是一场奔往输的比赛,温婉明白自己无论怎么唱,季春都举着一把刀在她奔往冠军的路上随时准备截胡,更重要的是他有大炮坦克,而自己只有一双腿。
虽然抗日战争小米加步枪怼赢了日本的飞机坦克,可她不觉得自己有那个勇气。
唱完最后一句,她老老实实地鞠了一个躬,对着台上的五个评委笑着说了声谢谢。
几个评委交头接耳说了一会儿,挥挥手,示意温婉下台,让另外的选手上来。
她乖巧地缩成一团,安安静静在旁边听了同组另外七个选手唱完。第一轮的海选是由评委选拔的,在上万的参赛选手中选出一百个。一百比一的比例让温婉心里犯怵,这种大型的比赛,环境对演员的影响非常大,也许只是稍微一点不如意就会失表演有失水准,通过率太低,沧海明珠被评委大手一挥拍死在沙滩上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她安慰自己,万人争渡船,争不过也没什么重要的。
最后一个演员唱完之后,评委对每个人的表演做出评价。这种场合上的评委未必是唱戏的行家,就算真的是行家,也不可能认认真真听完每一个演员的戏,所以温婉没指望他们能说出什么有建设意义的点评。
果然,在反反复复说了好几次“很高兴认识你们”和“能在这个舞台上相遇是我们的缘分”之后,评委终于开始公布结果了。
温婉没存什么想法,她觉得自己古井无波的心还是抖了两下。
当评委口中吐出“温婉通过”四个字的时候,温婉第一时间不是开心,也不是惊讶,她下意识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思绪已经飘飞到自己失聪之后的悲惨人生。
评委大概也是第一次碰到得知通过海选就愣住的选手,于是又叫了遍她的名字:“温婉,恭喜你,通过海选。”
温婉神游太虚的意识这才回来,她指着自己问:“是我吗?”
评委一脸“这种傻子怎么回来参赛的表情”看着温婉,仅剩的职业道德提醒他保持微笑:“没错,你的表演浑然天成,基础功扎实,唱功非常好。”
温婉磕磕绊绊:“谢谢……”
从海选大厅出去,温婉一直挺云里雾里的,她不觉得季春会突然良心发现,就这么放过她。温婉心里明白,像季春这种人,不达目的不罢休,怎么会让她轻而易举地通过海选?
她思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
张敏舒在门口等温婉,一看到她垂头丧气地出来,心里就自作主张地明白了。虽然平常他嬉皮笑脸的,看起来每个正经,但他真实的属性是暖男,看到温婉那受伤的小表情,他一面感慨自己命运多舛,一面觉得小姑娘挺不容易的,他倒了杯水给温婉,斗志昂扬地说:“别垂头丧气的,不就是个破比赛嘛,咱们以后参加比这个好上百倍千倍的比赛,这个破舞台容不下咱们这尊大佛。”
温婉觉得自己身边跟着一只会说话的智障:“我通过比赛了。”
张敏舒:“什么?”
“我莫名其妙进入晋级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