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深下落不明的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他没有主动开口告诉温婉。温婉看他身形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瘦削了不少,积极向上的年轻人又充满了颓废之感。她神色一恍惚,像又回到初三叶叔叔离去的那个冬天,叶深也像现在这样,虽然脸上挂着笑,可每个细胞每个表情都在表达他的痛苦。
上次他因叶叔叔的离世而痛苦,那这一回呢?
温婉的心中,对叶深那种熟悉的疏离感莫名地又生了起来。她靠着这个人,却觉得他离了好远,仿佛遥不可及。她没有去挖人隐私的习惯,叶深不说的,她便不问。
叶深在北京没有呆多久,两天之后就离开了。他离开那天温婉去火车站送他,看到他汇入茫茫人海,和万万千千的陌生人融成一条不息的人流,猛地觉得他的身影是那般落寞。
她何曾见过这样的叶深?温婉心里挺难受的,每一次离别都让她心如刀割。小的时候两个人凑在一起,下午分离了,第二天早上又能碰到,在学校里转个弯也能撞面。可为什么,长大之后离别来得犹如排山倒海。
她微不可查地揩了揩眼角,鼓励自己,没关系,等到毕业,毕业之后就好了,叶深会回苏州,她也会回苏州。
然而,终究还是没能如她所愿。
陈鸢的班子很快就组建好了,昆曲正在申遗,国家对传统文化行业的扶持力度也非常大,走的程序比其他行业要少很多。
公司名字叫“浴火”,创始人陈鸢、温婉还有张敏舒三个人。取这个名字是张敏舒提议的,他先知性地预料到这项事业不是那么容易开展的,为了鼓励两名女性合伙人,他说:“咱们虽然过程会很艰辛,不过就跟凤凰涅盘,浴火重生一样,经历苦痛就会迎来新生。”
温婉对于公司名字是叫“浴火”、还是叫“涅盘”她没有太多想法,举手同意了。陈鸢呢,张敏舒的一番话说得她慷慨激昂,眼含泪花也同意了。
接下来就是更困难的事情,他们要找地方租房运营。房子不能太小,因为要定期举办戏曲会,招徕戏迷;可也不能太大,他们三个人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能借的地方也都借了,离撑起一个全须全尾的戏班还差好长一截。房租要是占的比重太大,对他们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可选址也不能太偏,这年头爱昆曲的人有,可为了听一场剧跋山涉水的人不多,要考虑到参观者方便,位置就不能太偏僻。繁华区的房租注定不会便宜。
陈鸢和张敏舒连着跑了五六天,腿都跑瘦了一大圈,终于在三环外看中了一套偏旧的院子。
小小的一个四合院,连正堂共有五间房,不算大,也说不上小,办公挤挤占一间,正堂可以改造成小型的剧院,边上几间房能另辟他用。温婉最看中的是这个院子,天气晴好的盛夏夜晚,在院子里搭个戏台子,演一出戏,咿咿呀呀一下子就穿梭到古代的大户人家。
房子租金合算,房东是个老太太,儿孙有本事,都移民国外,担心她一个人在家里住不安全,死活让她去国外养老。儿子本打算将四合院卖掉,老太太舍不得,祖上留下来的基业,上百年的老院子了,是北京城历史鲜活的记忆。于是将院子租了出去,也不为难人,只求爱惜东西的房客能入住,照看房子。
陈鸢捡了个大便宜,当即就把把合同给签了。租金是温婉付的,她把银行卡里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刚好够一年的房租。
厚厚一叠钱,拿在手中还挺有分量的。在去送钱的公交车上温婉想了很多事情,她平常是个不下山不露水的姑娘,任谁看了都以为她是乖巧听话的乖乖女。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副温柔无害的面孔下隐藏了一颗如何波澜壮阔的心。她习惯自己做人生中最大的决定,譬如说到哪里去念大学,譬如说用全部积蓄孤注一掷去做一件事。
她按照陈鸢说的地址和他们会合的时候,陈鸢劝她:“温婉,这件事把你拖下水我挺过意不去的,你这个年纪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候,咱们要是失败……”
话还没说完,温婉就截断了她的话头:“呸呸呸,咱们还没开张呢你就说这种话。我想的是,反正现在我还年轻,钱这个东西,没了还可以再赚,我相信你,咱们浴火肯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张敏舒附和道:“没错,从今天起,咱们三人同心同德,同舟共济,总有一天要让咱们浴火的名字响彻大江南北。”
张敏舒颇有做演讲家的气质,鼓动人心的话说得掷地有声,谁听了都热血沸腾。这股翻腾起来的血气很大程度缓解了温婉付钱时候心疼的感觉。
付款的时候温婉觉得房东老太太挺奇怪的,她的眼神总是若有似无在温婉身上盘旋,每当温婉抬起头和她对视的时候,她又将头转开,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
手续办好后,温婉三人正准备离开,老太太忽然叫住温婉:“小姑娘。”
温婉扭头朝她笑:“奶奶,你是在叫我吗?”
老太太鼓起勇气似的走到她面前,从头到脚扫视了一圈,这才开口问道:“小姑娘,你是不是叫温婉?参加过北京卫视的夕阳春节目?”
温婉对这个节目还有一定的印象,节目如其名,节目组主要请了一群中老年的夕阳红传统艺人,有吹唢呐的,有弹琵琶的,还有搞传统竹编的,一股脑请上去,大谈个人成长历程并顺道分享养生知识。温婉参加节目的时候就在想,这种节目还会有观众?
事实给了她响亮的一巴掌,不仅有观众,还有她的观众。
在得知眼前人的的确确就是温婉的时候,老太太嘴角一咧,笑得眼角的褶子几乎无处掩藏:“我可喜欢你了,上次在电视上听到你唱昆曲,唱得可好,没想到我还能见到真人。”
温婉不大会应付这种场景,站在远处嘿嘿直笑:“多谢奶奶~”
老太太体内的八卦之魂莫名被点燃,慈爱地看着温婉,又问:“我记得你现在不是在上学吗?租房子干什么?”
温婉顿了一下,给她介绍起旁边的陈鸢和张敏舒:“这两位是我的学长张敏舒和学姐陈鸢,他俩今年毕业了,准备组一个戏曲班子,所以我跟着玩一玩。”
“昆曲的?”老太太饶有兴趣。
温婉捋了把头发,嗯了声:“我们都是昆曲专业的。”
“这是好事呀,娃,现在听昆曲的人不多了,唱昆曲的人也少,北京现在连个像样的昆曲剧院都没有,全靠别人的巡回演出,我馋着口又解不了馋,现在你们来了多好。”老太太神色一喜,整个人都精神矍铄起来,几乎就快忘了刚才还萦绕在胸口即将背井离乡的愁闷。
温婉很谦虚:“希望我们能把这件事情做好吧,唱昆曲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事情,一直唱了这么多年。”
老太太慈祥地拍了拍温婉的肩膀:“娃还小,做什么都来得及,你们能找到我家做我最喜欢的事情,是咱们的缘分,老太太我说什么都要支持你们。”
说着,她从刚收的那一摞钱里抽出来了几张,然后将剩下的塞给温婉:“这些你拿去。”
温婉惊得立马推迟:“不用了,奶奶,这钱是我该给您的,您就收下吧。”
“现在做什么事情都得用钱,我多的支持不了,这个房子反正空着也是空着,能等来你们在里面发展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是我的福气,是这个院子的福气,你就不要再推迟了。”
温婉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奶奶,这个院子您租给我们价格就已经很优惠了,要是再要您的钱我们成什么了。”
老太太板着脸,颇有几分动怒的样子:“娃,我老太太不想这门艺术失传,可我年纪大了,否则我一定和你们一起干这件事。我什么也做不了,心里急,这房子我走了就得空着。房子得常住着人才有人气,否则迟早让霉菌成灾,你们这是在帮我,这才理应收得。”
老太太条理清晰,逻辑几乎无懈可击,温婉还愣了一下。在她发愣的瞬间,老太太已经将钱塞到她口袋里,朝着路边停着的一辆车走去,拉开车门,钻进了副驾驶。
温婉追上去,要将钱还给她。
老太太一声令下,吩咐司机开车走了。
莫名其妙省下一大笔钱,三个人喜不自禁,当天晚上就决定放肆一场,在院子的偏房涮了一顿火锅。
三个合伙人买菜的买菜,切菜的切菜,分明什么都不会,一个个的还是穷开心地在厨房忙了大半个下午。
有鱼有肉有可乐,虽不尽如人意,但这是自从他们决定做这件事情以来最像样的一顿饭。
火锅热气腾腾,煮得翻天覆地,三人举着可乐庆祝“浴火”诞生。
酒足饭饱,一声春雷乍响,催来了2001年的第一场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