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猪身的叶深剪影顺利地贴到了他房间的玻璃窗上。
晚上叶深带温婉到苏州河边放烟花，他们去的时候河边已经有很多人了。爆竹声起，流光溢彩将年夜靛青的天照得五光十色。
温婉一面捂着耳朵在人群中穿行想找一个空闲的地方放烟花，一面喊道：“阿深，你快点，再晚咱们只有到河里放烟花去了。”
结果他们沿着走了约莫两公里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
温婉有些泄气地坐在河边的青石路面上，双手托腮，懊恼道：“都怪我吃饭太慢，这会儿连个放烟花的地方都找不到。”
叶深抽出一张商店的宣传纸垫在屁股下面，在温婉旁边一坐，安慰她：“没关系，咱们等一会儿，过会儿人就会少很多。”
身边嘈杂非凡，小孩的吵闹声，大人的欢笑声，在这个夜晚生动而又鲜活。
天上没什么云，一勾纤细的月亮差点就被淹没在映天的烟花中。天上烟花灿烂，落在河中，水光和灯光交相辉映，灿烂得不像话。
温婉掉头看向叶深：“阿深，你觉得咱们苏州最美的是什么？”
“苏州园林？”
温婉托腮，认真地摇了摇头。
“青山绿水？”
温婉还是摇头。
“那是。”
她狡黠一笑，眼睛仿佛盯入了他的眼里：“是你啊。”
叶深被她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话惊得愣了一下，三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拖着温婉的手腕前行了十几米，找到了一个在河边大鱼的人家，租了一条乌篷船。
从小在苏州河滚大的孩子，撑船的本事和游泳的本事一样好，他拎着装了烟花的塑料袋两步就跳到船头，朝温婉伸出手：“下来，我护着你。”
温婉把手放在他的掌心，借力一跳，稳稳当当地跳到叶深的身边。
叶深撑开长蒿，穿行在灯光潋滟的苏州河里，过了几座青石桥，顺水而下，人渐渐少了。冬虫被除夕的欢笑声吵醒，在枯草丛中嘶鸣，此起彼伏。
温婉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不是要去放烟花吗？”叶深将竹竿撑得入水又深又用力，小船驶得飞快。过了二十多分钟，他们就从繁华之地出来了，远处近处是绵绵不尽的荻花，灰白的花絮在凄凄凉夜显得格外静谧，边缘像是镀了淡白的银光，闪闪发亮。
叶深把船随意停靠在岸边，先跳了上去，踩平了大片芦苇，脱下围巾铺在地上，这才将温婉接下船。
“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叶深喝令温婉坐在她的围巾上。
温婉点了点头，搓着双手呵了口气：“好。”
叶深把她衣服上的帽子立了起来，欢快地跑到一边，临近水边的地方将塑料袋中烟花炮竹统统摆了出来，引线一根接着一根，环成一个圈。他朝温婉比了个“ok”的手势，低身点燃引线，又飞快回到温婉身边。
引线滋滋作响，一路燃烧，“砰”然一声，水边开了千朵万朵绚烂的花。山野寂寂，火光艳艳，温婉口吐白气，拖着叶深的胳膊指着天边的炸开的烟花：“阿深阿深。”
叶深一推她的额头：“原来放烟花就能让你这么开心，那我以后每天都给你放。”
“你还记得我们小的时候吗？那会儿我家可穷了，别说放烟花，吃根冰棍都跟要了我妈的命一样。”她看着那转瞬即逝的绚烂：“过年的时候看到园子里别的小朋友放烟花别提我有多嫉妒了，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还偏偏爱面子的要命，烟花吗？谁放不是放，蹭着看个热闹多好。我偏偏不，你们去放烟花我就把自己憋在房间里，强迫自己看书，后来……”
温婉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后面的事情好像不应该说。
后来叶叔叔看她在房间里虽然在看书，可那一页书的内容看了半个小时也不见她眨眼睛，反倒是双手撑着脑袋愣愣顶着瞒过屋顶的火光，这才明白小姑娘原来也想去放烟花。他买来烟花，让温婉去找叶深他们。
这件事情只是她长这么大以来发生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她就是非常清楚地记得。她明白渴望的滋味，多年以后再看到小的时候自己想要的东西，她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叶深问她：“后来怎么了？”
温婉剜了他一眼：“后来你就和他们放烟花去了，我就在房间里看了你们大半夜的烟花，书翻到那一页，一晚上都没有翻过页。”
叶深：“是吗？我竟然有那么混蛋的时候？”
温婉点头：“当然，你就是那么混蛋。”
叶深轻轻圈住温婉的腰，将她揽进自己的怀抱，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呼吸一丝一缕穿进她的体内：“以后我再也不那么混蛋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抛下你，我会给你放一生一世的烟花。”
温婉心中兀的一软，化成水了一样：“好。”
——————
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叶深窗台上的人头猪身就蒙上了层薄薄的灰尘，看起来没有刚刚剪好的那么新了。
她的这点小动作没能瞒过叶深的眼睛，可他非但没有将那丑陋的剪影摘下来，反倒是用透明胶又重新粘了一遍，一边粘还一边教训温婉：“你没有粘牢，这样很快就会掉的。”
温婉嘿然一笑，将新贴上去的透明胶整理了几下。
就在他们完成这一项无聊的工程后，一个女人走进了园子里。她人还没到，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就先飘了过来，女人对香水的敏感程度是不容小觑的，温婉先嗅到香水味，扭头一看。那是个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人，身上穿了件毛色上好的水貂大衣，脚踏一双接近十厘米的尖头高跟鞋，头发烫的最时髦的卷发，还标新立异地染成了橙黄色，大冬天的鼻梁上架了副太阳镜。
太阳镜遮挡住了她的眼神，可神态看起来是无与伦比的高傲，她下巴微抬，举止根本不像个问路的：“你们这里是寻园？”
温婉点了下头。
女人抄着手问：“叶明远的家在哪里？”
温婉和叶深面面相觑了一眼，叶深说：“他是我父亲，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你找他什么事？”
女人这才将墨镜抬高些许，细长的眼睛在叶深身上上下打量了一遍，这才“哦”了声：“我是他大学同学，有些事情想找你们谈谈。”
她的行为举止中都写满了“来者不善”四个字。
不等叶深回答，她又说：“这些事情不是什么好事，你是希望我跟你在这个院子里谈还是？”
叶深将信将疑，让开路：“来我家。”
温婉抬步就要跟上，温母忽的喊道：“婉婉，你的电话。”
这是一通改变她人生的电话。
她跑回家接起响得欢的手机。
是陈鸢来电了，和她一起的还有张敏舒。
他们告诉温婉了一个消息，陈鸢终于受不了那个五六平地下室的生活，也不甘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端一辈子的盘子。
唱戏的归宿应该是舞台，就像将军的归宿应该是战场一样。
电话那头陈鸢的声音压抑又充满绝望：“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再在这里住下去我肯定会抑郁而死的。”
温婉躲到房间打电话：“怎么回事学姐？”
陈鸢抽抽搭搭，说了半天，连一句囫囵的话都没说出来，抽噎了十几分钟温婉终于捋清了事情原委。陈鸢现在住的地方楼上有个傻儿子，听说小的时候把脑袋给摔坏了，整个人就是个行走的尸体。因为不懂事，平常在院子里打打闹闹别人也不会跟他计较。陈鸢从小到大哪里接触过这种人，有时候她在楼下走着，楼上忽然坠下来一个花盆都是常有的事情。她每天都活得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不小心就死于傻子之手。
院子里住的都是些中年务工男女。平心而论，陈鸢对这个群体没有任何的歧视。可是就在前天，她刚刚进院子，就看到那个傻子站在走廊下，脱了裤子在院子里排泄。他看到陈鸢回来非但没有把裤子拉上去，反而看着她傻笑。陈鸢说了她两句，傻子的父母就下来，二话不说就给她扣了一顶歧视残疾人的帽子。
光是傻子父母说也就算了，当时在院子里目睹了整个过程的租客也帮腔说陈鸢太清高，太把自己当回事。
陈鸢满腹委屈没处说，又无人可依，只得生生咽下。
就在今天，她去人才市场面试回去，就看到那个傻儿子又在她房间门口，手里拿着个打火机，左手捻了张白纸，正在试图用那白纸点燃那可怜的小木门。
陈鸢气得直哆嗦，拎着傻儿子上二楼找到他妈告了状。当妈的非但没管教自己儿子，反而指着陈鸢的鼻子就是一顿骂：“他是个傻子，你也是个傻子吗？他没脑子，你也没脑子吗？跟傻子计较，你没毛病吧？你非要讨个说法的话，那你现在就报警让警察来把这个傻子带走，省得我看着心也烦。”
陈鸢自然没有傻到让警察来定一个傻子的罪，她觉得自己站在这里跟傻子一样的一家人说话就挺傻的，哭着就回到她的小地下室。
“这种日子我再也过不下去了，他要毁了我，我偏不让他如愿，我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