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鸢十分坦诚，将自己的伤口巨细无遗地撕开给温婉看。温婉除了心疼，不知还有什么词能够形容自己心中的想法。
“可是，你已经是咱们行业的佼佼者，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沦落至此。”温婉有些嫌弃地扫了周围一眼。
陈鸢：“我从那个家里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包括衣服和存折。从小到大我没有因为钱的事情担心过，也一直没觉得钱有什么重要的，赚来的每一分钱我都没有亲手打理过。我在这个行业里混到的每一分荣誉都和他有关，他能用荣光照耀我，也能将我推入黑暗之中。”
她扭过头看向温婉，眼睛里既有嘲弄，又有厌恶：“他想以此逼我回头，让我就范，去做他笼中的小鸟。”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温婉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一口气舒不上来一样。
陈鸢有些泄气：“就这样办呗，先找工作，天无绝人之路，这世界上总有他触手不可及的地方。”
温婉迟疑了两秒：“你还会继续唱戏吗？”
陈鸢笑容中带了几分苦涩：“你觉得我还能继续唱下去吗？那天你说只要心中有昆曲，不管走到哪里，哪里都是舞台。这句话说出来简单，可你知道真真正正要做到会有多难吗？我在北京这么多年，如今只能住在这种地方，你以为他还会让我站在舞台上？”
“可是……你是那么热爱昆曲，你唱得那么好，如果放弃多可惜。”温婉声音低沉而又急促。
“喜欢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分量的东西。当年我用昆曲来逃避现实，如今又要将它从生活中剥离，想来还是挺可笑的。”
温婉抓着她的手，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将那双冰凉的柔嫩的双手温暖了：“学姐，既然这个地方不行，那咱们就换一个地方，去苏州，去南京，天大地大，难道他的手还能伸那么长吗？没有班子接纳，咱们可以自己创一个班子，有你有我，还有那么多支持你的戏迷，你一定可以东山再起的。”
陈鸢眼中有灼人的光芒，可那点光芒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灰败：“哪有那么容易？要组建一个班子，首先是人手，没有好的班底，就永远唱不出名气，没有名气的班子，现在戏曲行业这么不景气，又能维持多久呢？我现在的条件，连工资都开不起，又有谁愿意跟着我干？别的都不说，你觉得那他会那么容易放过我吗？”
“反正眼前都这么难了，拼一拼，或许能拼出个锦绣前程，不拼，就只能永远在这个地方长蘑菇了。”温婉不遗余力地劝陈鸢。
陈鸢还是摇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的，现在我要什么没有什么，根本没有组建一个班子的可能。”
温婉：“你在学校昆曲社这么多年，实力有目共睹，就算你获得的荣誉有那个人的努力，可是你的实力他却没办法作弊，就凭你的号召力，咱们也能组成一个不错的班子。”
“把人招来，然后呢？”陈鸢苦笑：“我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追随的？要钱没钱，要前途没前途，什么都渺茫到了极点，是你，你会跟我一起干吗？”
温婉一丝怯弱也无：“我会。”
声音果断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陈鸢倒是被她的果断惊了一下。
温婉说：“学姐，如果你真的愿意干的话，你跟我说一声。我在这一行不久，认识的人不多，人脉关系不够广，所以组建班底这件事情还得你操心，至于其他的，资金什么的，交给我来办。”
陈鸢神色讶然：“你？”
温婉点头：“没错，我愿意跟着你干这件事，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支持你的。”
“你能怎么帮我？组建班底这件事开销不是在学生食堂买一份泡椒牛肉面那么简单，很多地方都需要大量的资金周转，你还是个学生，哪里去找那么多钱？”
温婉：“我多的是办法，我可以去接通告，多参加几个老年人心理访谈节目，难道你不知道吗？在电视台录节目很赚钱的。”
她朝陈鸢狡黠地眨了眨眼。
陈鸢垂着头，神色复杂地把玩了一会儿指甲：“可是……”
“学姐，你真的愿意放弃这个舞台吗？难道你真的就这样向那个人屈服吗？还是你自甘堕落，在这犄角旮旯过一辈子的日子？”温婉双目死死地盯着陈鸢：“唱戏这个事情，你我都知道，要是放下，就有可能是一辈子的事情。人就只能活几十年，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不能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能尽情喜欢自己喜欢的人，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咱们来人世间这一趟又有何意义？”
温婉放缓了声音：“反正现在你的情况都已经这样了，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
陈鸢眼角微不可查地抽了一下，温婉的耿直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地刺向了她的心脏，将她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灵划开了老大的一个洞，淙淙流血。入这一行越久，她就越觉得离世界远了，远得外界的一切都触不可及，在那个人的强权下，她能看到的外面的世界小得可怜，小得只有他张开的手掌那么大。再大到他一手不能掌握的时候，他就会扼住陈鸢的咽喉，强迫她掉转头，围在他身边。
这一次陈鸢发力要挣脱他随时扼在她脖子上的双手，所以他用了更大的力气，几乎快将她掐得断气。
她独自住在这一间狭窄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里，窗户只有两颗脑袋那么大，因为没有暖气，她冷得不敢开窗，在房间点了个炭盆，买炭的钱是她遗留在昆曲社休息室抽屉里的几十块零钱。以前没有把钱当一回事，这里塞一点，那里放一些，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现在，身上身为全无，才知道钱的重要性。一文钱可以难倒一个英雄好汉，她觉得自己很难了。
反正都这么难的，还有什么怕的呢？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劝自己。
温婉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小腿传来又酸又麻的感觉，刺痛了她敏感的神经。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
陈鸢：“你先回去吧。”
“学姐。”温婉是个使命感很强的人，她虽然和陈鸢掏了半天的心窝子，可丝毫没有忘记张敏舒的嘱托，都这会儿了还能挤出一脸愁容，声若蚊呐：“这不上午说好了，我住在这里吗？你看我现在，根本没地方去……”
她话还没说完，陈鸢就笑了：“我在昆曲社待了三年多，社里的规矩我都明白。是张敏舒叫你来的吧？”
“队长？”温婉摇头：“学姐，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陈鸢说：“你回去告诉他，我现在已经没事了，我真的不是想自杀，真的只是想在家取暖而已，住院是个意外，现在已经好了，让他不要担心。”
温婉面色讪讪。
陈鸢毫不留情地站起来下逐客令：“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情我会好好考虑的，到时候如果我想明白了会跟你联系的。”
温婉满额头的黑线。
陈鸢忽的想起什么，又问：“对了，这个主意是你的主意，还是张敏舒的？”
温婉见自己已经败露无疑，便也不再藏着掖着了，直截了当的说：“是我，队长就让我在这里照顾你几天，别让你想不通又做傻事。”她越说声音越低。
陈鸢点了点头：“没事，我出事完完全全只是个意外，我要想死的话有很多种死法，没必要在这里闷死，说不定死了之后十天半个月都没人发现，尸体都臭了，还不如跳进江里喂鱼，一干二净，一了百了，还能滋养一方生灵，积下十万功德。”
温婉忙攥着她的胳膊，严肃道：“学姐，再难你都坚持坚持，坚持不过去的时候别一个人逞强，找我，找队长，我们都愿意和你分担重任。”
陈鸢已经利索地拉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小门，说：“放心吧，我不会那么傻的。你身体不怎么好，这个地方潮湿，我就不留你久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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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陈鸢的格子间里走出来，温婉心情格外沉重。她开始怀疑自己当时多管闲事的行为正确与否。如果不是自己介入这件事情，陈鸢就不会从家中出来受现在这许多的苦。换一个角度，陈鸢现在的苦都是因为她才遭受的。
她明明还可以做那个高高在上的富家千金，是她自以为是地拯救将她拖进了这个小房间。
就在温婉心情格外复杂的时候，来了一条短信。
打开一看，短信内容就跟共产党地下党接头一样简单：“妥了？”
来的时候为了避免被陈鸢识破，温婉还故意给张敏舒改了个备注——二狗蛋。
她看到二狗蛋两个字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立马回了个电话。
那头只响了一声，电话就被接起来了，张敏舒的声音低得温婉就快听不清了，更像是地下党接头：“怎么样？她现在怎么样？”
“队长。”温婉轻咳一声：“一个很不幸的消息，敌方已经识破了我们的计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