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将那张去不了的火车票夹进了书里,当成一张书签。她在去往北京的火车上,无数次在书本里翻到那张车票,总觉得心中有隐隐的不安,若有似无,在她心尖处荡漾,待她要去追寻那些不安的源头,又消失殆尽,不知去向。
温婉抵达北京时,陈鸢还住在医院。张敏舒连借口都给她想好了,就说现在放假她还在等一个活动日程表,学校已经不让人住,她无处可去,借此住进陈鸢家里。陈鸢性格那么要强,从来只有她帮别人的份,她肯定受不了像个可怜虫一样被人围着转。
有的人就是这样,头可断,血可流,撞了南墙不回头,自尊不能丢。
温婉按照张敏舒写的剧本,顺利地在医院和陈鸢碰上头。张敏舒对陈鸢的照顾不可谓不尽心,连带着他的朋友这两天都放下手头的事情,美其名曰“要对自己的病人负责”,实际上受了张敏舒的嘱托,在医院当免费的护工。他看到温婉的那瞬间有种使命完成的巨大荣誉感,对温婉说:“我还有些事,得先回去一趟,你能不能帮我照顾陈鸢一会儿?”
张敏舒唱戏是一把好手,演戏也滴水不漏。他的朋友耳濡目染学到了演戏的本事,一番话说下来,态度诚诚恳恳,表情到位,语调适中,丝毫没露出破绽。温婉忙按照剧本演下去:“好的,没问题。”
陈鸢在坐得密密麻麻的输液室里朝温婉挤出了一个笑容:“我已经好了,他不放心,非得再在医院住两天。”
温婉腹诽,这哪里是他要你在医院多住两天,分明是张敏舒一腔柔情敲着人家脑袋施号发令的结果。温婉说:“学姐,你身体不大好?”
陈鸢顾左右而言他:“不是放寒假了吗?你怎么还在北京?没有回苏州?”
温婉顺着她的话叹了一口气:“团里有个活动,日程表一直没有发下来,所以我一直在等通知,又怕回苏州了到时候还得巴巴地回来。”
顿了一下,她接着说:“这两天学校也清场了,宿舍不让住,我还不知道怎么办。”
陈鸢抬头看了一眼还在滴水的输液管,淡淡问道:“团里没安排住处?”
“没。”温婉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切入正题:“学姐那里方便吗?我能不能去和你挤两天?”
陈鸢的动作凝滞了一下,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温婉急忙描补道:“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陈鸢:“我只是怕太委屈你了。”
“没事,没事,现在有个住的地方我就很开心了,我还怕太打扰学姐呢。”
陈鸢脸颊上淡淡笑着,温婉看不出那笑容到底是什么意思。
陪着陈鸢打完点滴,温婉不忘使命,作戏做全套,还故意绕到二楼的呼吸科做了通无谓的检查,这才下楼和陈鸢一起回家。
一路上陈鸢都沉默得很,几乎没有主动说过话,偶尔温婉挑起话头,她也只是回一两个字,一副不愿深谈的模样。
看着出租车往越来越偏僻的地方驶去,周围一点点退去皇城根下应有的繁华和盛景,周围的景致渐渐呈现出城乡结合部特有的土俗气质。
陈鸢现在住在城郊的一个破烂安置小区里,是上世纪的产物,房子的外墙呈现出一种灰里透着黑的颜色,温婉看了眼,没分辨出那些灰不灰黑不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物质。
楼下有条臭水沟,苍蝇在沟里觅食,蚊蝇四下飞舞,一楼从厨房窗口直接泼出来的脏水蔓延得满院子都是,气味令人窒息。
院子里全部都是一层两层的矮房子,想当年应该也是风光无限的别墅,只是可惜,到了现在,时移世易,风光不再,只有光着屁股到处乱跑的小屁孩,二楼走廊上支起无数竹竿充当晾衣杆,横七竖八蜘蛛网一样架着。
温婉跟着陈鸢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了院子,总觉得脚上沾染了院子里的脏水,鞋底黏糊糊的,踩在哪里都跟抹了油似的。温婉心里打起鼓,陈鸢以前可是住在北京最气派的小区里的人,现在她住在这个地方,换做是她,肯定早就抑郁了,根本不用等到现在。
没有经历过光明,反而能在黑暗中甘之如饴。
温婉经过一楼,看到坐在楼梯口抱着孩子喂奶的和旁边一个中年大婶笑得无比爽朗的少妇时心中突然想起这句话。
陈鸢经历过光明,她曾经住在阳光最盛的地方,然后从天堂跌落到这个龃龉的人间一隅,可想而知她心里的落差会有多大。
陈鸢在楼梯处拐了个弯,温婉以为她要上楼,结果她径直朝旁边走去,站在一楼角落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温婉注意一看,这才发现那里有一道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的小门。陈鸢掏出钥匙,将门打开。
门刚打开,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温婉甚至怀疑墙角是不是已经长满了青苔。陈鸢在墙壁上摸索了一阵,扯住一根电灯线,将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拉亮。是屋顶一盏大约只有十瓦左右的吊灯,用一根黑漆漆的电线吊着,都上的人一走动,连灯带线晃得就跟要地震了一样。
就着那点微弱的光芒,温婉看到门里的世界更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少得可怜的生活用品,床上的被褥也是又薄又少。
陈鸢将鬓发朝耳后捋了捋,说:“条件艰苦了些,可能要委屈你了。”
说着她走向床边,整理被褥。温婉看到房间正中央有一个脏兮兮的炭火盆,火盆还有不少枯炭,在一堆死灰中埋藏得深深的。
陈鸢走过去,端起炭盆说:“这里太冷了,晚上没有暖气,他们都是用炭火取暖的。”
她不动声色地将火盆塞进房间唯一的一张桌子底下,又回过身对温婉说:“我这里什么都没有,等会儿咱们去买点东西吧。”
温婉还在惊愕中,有些没能恢复过来。
这个房间像个牢笼,逼仄的空间大约只有几平米,放着两床薄薄的被褥,就是陈鸢的全部家当。除此之外,连个衣柜也没有,陈鸢仅有几件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一张瘸腿椅子上。房间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狭窄得很,约莫只有两个手掌宽,高不过半米,不知道开向哪个方向,透进来的光都是灰蒙蒙的。
“学姐,你一直就住在这里吗?”
陈鸢愣了一瞬,点点头:“嗯。”
“你……”她忽然想起那天陈鸢从别墅出来,身上什么都没有带,脚上穿的还是一双质地良好的拖鞋。温婉一低头,这才看到她脚上套着一双劣质的下皮鞋,皮质下等,就像是从批发市场十块钱五双买来的,在她身上和那身孤冷清高的气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陈鸢知道她在想什么,耸了耸肩说:“没事,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她从桌肚里摸出一个纸杯,又拎起水壶倒了一杯水推给温婉。温婉接过那杯水,喉头滚了一下,问道:“为什么不找人帮忙?”
“找谁?”
“林煜方,你爸爸。”
“我找过他,四年前我就找过他,可他没有理我,还是将我送回了那个让人恶心的地方。或许在他心里,我这个人可有可无,根本就不重要,是死是活跟他压根没多大的关系。就算他会帮我,那也是因为怜悯。温婉,我宁愿饿死街头,也不接受别人的怜悯。”
温婉这时候才发现张敏舒是有多明智,如果直接告诉陈鸢她是来陪她的,陈鸢的自尊心肯定不会接受这样的可怜和怜悯。
温婉问:“那你妈妈呢?她也不管你吗?”
陈鸢缓缓坐在床沿上,嘴角扯起一丝浅浅的笑容:“如果她管我我还会有今天吗?她感情不顺,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个沉迷于事业的男人,成天成夜泡在公司不回家。后来他们离婚了,她又嫁了人,那个人哄着她骗着她,把她哄得团团转,说她是人中龙凤做生意的好手,让她帮忙料理生意。然后她就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成天成夜泡在公司不回家。后来公司重心转移到美国去了,她不放心,跟着去了美国坐镇。温婉,说来你肯定不会相信,她相信那个男人已经胜过相信我。”
她调转脸,看向脏兮兮的墙壁,继续说道:“但凡她管我,理我,我也不至于走到今天。小的时候那个男人跟她说我撒谎,说我不诚实,她就打我,每次都打我。后来不管我说什么,她都觉得我是在骗人。”
温婉愣住,她实在想象不出来这样的家庭关系里陈鸢究竟是怎么样长大的。
“就算不能找他们,你也可以告诉我,告诉队长,我们都会帮你的。”
陈鸢冷笑出声:“在上海的时候你都看到了,只要我跟谁交往过密,他就会不遗余力提醒我,让我远离那些人。难道你们真的不怕被牵连吗?”
“现在都什么社会了?难道他还想只手撑天吗?”
“不能,他不能只手撑天,可是像你我这种小虫虾米,他一根头发丝就能将我们的天遮得严严实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