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困得眼皮子都快抬不起来了，被她这一口气叹得莫名的精神。
程老佛爷从来都是元气满满的，受伤那段时间还跟打了鸡血一样排练上课一件事也不落下，就算和徐哲闹得不可开交，脸上愣是没展现一点愁容，她叹了口气，可见事态很严重。
温婉下意识转过头看向她：“我刚才唱得不好，给咱们昆曲丢脸了吗？”
程欢一面打着哈欠，一面说：“那倒不是。”
“那你干嘛叹气？”
程欢脚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不过她屈尊降贵来陪温婉参加活动，老佛爷的架子一点都没丢下，一只手穿过温婉的背，扒拉着她的肩膀，任由她拖着自己的行尸走肉朝电视台外走去。
“温婉，你唱戏是为了什么？”程欢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打得温婉都几乎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了。
唱戏是为了什么？
温婉想了想：“为了传承和发扬传统文化？”
程欢一脸黑线：“少来那些虚的，你在电视台的那一套就别拿来糊弄我了，我才不吃你那一套。”
温婉嘿然一笑：“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昆曲了，长大之后自然而然就学昆曲。”
程欢：“你是个没有信仰的人。”
程老佛爷语气中带有极度的鄙视。
温婉被她这个结论惊了一下。
“你还真别想反驳，我跟你说，喜欢是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东西，你不能因为喜欢什么去学什么。世上最容易变的就是人心，人心一变，喜欢就变成不喜欢了。”
温婉说：“我怎么可能不喜欢昆曲呢？”
程欢看事情，只要那件事情剥离她自身，她就生了一双慧眼，什么事情都看得透透彻彻的。可如果事情发生在她身上，那她的慧眼总会蒙尘。她指点温婉指点得头头是道：“那你现在在做的事情和喜欢昆曲有什么关系吗？”
温婉脱口而出：“当然有关系，我在向全国人民推广和宣传咱们昆曲，希望有朝一日能将它发扬光大。”
程欢对此嗤之以鼻，“切”了一声。
温婉：“……”
“我问你，如果你有一个很好很好的男朋友，你会怎么做？”
温婉惊诧于她的话题岔得也未免太快了些。
程欢追问：“你是会向全世界宣布你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男朋友，还是默默地站在他身后支持他，鼓励他，让他变得更好？”
“当然是鼓励，让他变成更好的人。”
“bingo”程老佛爷扭头，双目切切地看向温婉：“这个道理放在昆曲上也是一样的，如果你是真心喜欢昆曲，那你会成天琢磨怎么把戏唱得更好，怎么去抠字字句句中的细节，怎么去和音乐配合得更好，而不是成天站在老年论坛的舞台上，和他们大话特话祖国解放以来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得到了极大的提高。”
程欢一口气说了一长串，顿了顿，长舒一口气，又问：“你说说，这两个月你都干了些什么事？一半的课没去上吧？人徐教授都让我给你带话了，说你期末要想及格的话就赶紧趁着空闲回去上两节课，让考勤好看一些，回头他给你及格也说得过。温婉，我就问你，你有个很好的男朋友，你会成天忙着走街串巷宣传你的男朋友有多好，对他不管不顾吗？”
温婉心里咯噔了一声。
不会，真正的喜欢绝不会本末倒置。她会陪着叶深一起成长，一起成为更好的自己。
在她迟疑的片刻，程欢见缝插针，说：“你这段时间给我的感觉就是，你说你喜欢昆曲根本就只是个幌子，你只是喜欢昆曲给你带来的那些附加的荣耀，别人会夸你特别，站在舞台上你会特别光鲜，你享受着镁光灯的照耀，你借着昆曲的光，照亮你自己。”
真的是这样的吗？
温婉默了半晌，程欢的话她无从反驳，也无法反驳。
她说得没错，这段时间她过得很忙，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过得很充实，可因为大脑过于疲劳，成天要背一些陈腔滥调，记电视台让她表演的内容。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人牵着线，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让她说什么就说什么。她累得躺在床上反而睡不着觉。
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她没得出一个答案，今天程欢告诉了她，她想要的是站在舞台上的荣光。
温婉摸了摸脸颊，觉得脸上烫得很。
程欢钻进车里，被暖气一熏，瞌睡彻底没了，扭头看向温婉，见她手支在车窗，眼神空洞看向两旁街道上飞驰而去的景致，一动不动。
她觉得自己话说得有些重了，于是戳了戳温婉的胳膊肘，说：“我说话一直口无遮拦，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温婉淡淡嗯了一声，默了一瞬，又问：“程欢，你为什么要学昆曲？”
“我啊？”程欢坦然地说：“这得从很久之前说起了，我跟你说，我脾气随我爸，又暴躁又固执，倔起来就跟一头牛一样。我初中毕业那会儿，我爸非得说送我出国留学。他把我的人生路线都已经规划好了，说让我大学就念最热门的金融，然后再读个mba什么的，回国之后就上手管他那破公司，他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就后继有人了。”
程欢一拍车子座椅，愤恨道：“又不是给我传一把龙椅，也不知道他辛苦个什么劲。我哪儿肯听他的啊，处处跟着他干。他要送我出国，我就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绝食抗议。他大概是怕我死了他的皇位没人继承，所以就答应我了，不过我知道他私底下和我妈盘算着以后还要我念金融，我得从源头上断了他的念头，所以我就学了艺术类最冷门的昆曲。我走艺术生线路，这俩专业之间隔着条银河呢，他总不至于还丧心病狂存着痴心妄想吧？后来我跟你说，他气得暴跳如雷，成天在我耳根子旁边嚷嚷，说什么唱昆曲没前途，还说我一把老鸭子嗓音根本就成不了角，我这暴脾气一上来，还非得唱出个模样给他看看。可不，最后我考进戏剧学院了，他差点没把家给拆了，成天想着怎么打断我要成为一个人民艺术家的伟大梦想。”
温婉听得张口结舌：“你就是因为和你爸斗气才学的昆曲？”
程欢一脸无所谓：“对啊。”
温婉：“那你这个比我还不靠谱。”
程欢更无所谓了：“那没关系，我跟你说，就我爸公司垮了，剩下一堆破铜烂铁也够我好好活这辈子了，由得我可劲折腾也没事。”
温婉被噎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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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她们俩的谈话对温婉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她开始怀疑自己做的选择是否是正确的？
继续这样下去，以后她会有什么样的人生不得而知，如果继续走这条鲜花和掌声铺就的道路她又能得到什么？
她陷入了一个十字路口，这个十字路口还挺重要的，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抉择。
十二月底叶深答应了她会到北京来陪她跨年。
31号温婉上午的课请了假，下午没课。上午她在一所高校演讲，演讲的内容是学校那边提前写好的演讲稿，她背了两天才完全背下来。演讲稿写得很棒，各类修辞手法用得排山倒海的，乍一听还挺震撼人，实则抛开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实际内容归根结底也就三个字——打鸡血。
给在大学校园里朝气蓬勃等死的大学生们一剂振奋剂。
她到了学校，一起参加大会的校领导有事上午回来不了，活动推迟到了下午。
温婉心里仿佛有猫儿在狠狠地挠，这里走不开，她又答应了叶深去火车站接他。
她是个重信守诺的人，爽约比被爽约还要难受。
除去这一层，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看到叶深，兵荒马乱的生活间隙里积累起的想念已经快将她重重压倒。
最后没办法，还是给叶深去了条短信。
好在叶深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他对人一向很宽容，尤其是温婉。
他在温婉学校附近定了房间，下了火车就打车去了酒店。
温婉演讲的时候脑子一直是乱的，一会儿想到叶深，一会儿想到自己，好几段背下来的台词都给忘了，一段演讲讲得磕磕绊绊，估计也没起到振奋人心的效果，因为她站在台上清楚明白地看到下面操场上坐着的同学们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交头接耳聊天。
无人在意她说的是什么，也无人在意她是谁。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上高中的时候，一个办皮影培训的机构到他们学校打鸡血。那个时候坐在台下的人是她，台上的人讲得很认真也很努力，他一直在介绍皮影的制作过程是如何的艰辛，表演又是如何的难。
可他的认真和努力没有打动台下的学生。
温婉回想了一下那个时候自己是什么心理来着？
她不懂皮影，对皮影的魅力她一无所知，所以那个人说了什么她根本不在乎。
现在她站在那个人的位置，顿时忽然开朗。
真正的传承不是用苍白的语言去讲解，而是用最精湛的表演将昆曲的魅力表现出来，去打动观众。